纸终究包不住火,尤其是陈墨放的那把“邪火”。三天后,正当陈墨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粮台那边是吓得尿裤子赶紧发粮,还是恼羞成怒直接派兵来拿人时,卢象升黑着脸把他叫进了大帐。
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卢象升坐在那里,面前摊着那份“阴阳文书”的抄本(显然粮台那边有人精,原件没敢往上递,抄了一份送回来告状),旁边还站着脸色铁青的军法官。
“陈墨!”卢象升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得人骨头缝都疼,“这,是你写的?”
陈墨脖子一梗,豁出去了:“是!督师!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您!”
“好!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卢象升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碗永远喝不完的稀粥都跳了起来,“伪造主帅手令,私刻关防!还写得如此…如此…**混账透顶**!陈墨!你眼里还有没有军法?!”
陈墨梗着脖子,毫不退缩,反而迎着卢象升的目光,大声道:“军法?督师!军法让咱吃饱穿暖了吗?军法能让冻死的兄弟活过来吗?军法能堵住那帮言官喷粪的嘴吗?军法能从那高起潜的裤裆里掏出咱们的军饷冬衣吗?!”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帐外:“您听听!外面兄弟们的肚子在叫!那是饿的!您看看!兄弟们冻得跟孙子似的!那是冷的!您再看看这堆玩意儿!”他抓起案头一摞弹劾奏章的抄本(不知哪个“好心人”也送来了),狠狠摔在地上,“这些!就是咱们饿着肚子、冻掉脚趾头,替他们守着的江山养出来的‘忠臣良将’!他们坐在暖阁里,吃着火锅唱着歌,笔头子一动,就能让咱们在前线当‘冻死鬼’、‘饿死鬼’、‘背锅鬼’!”
“军法?”陈墨嗤笑一声,充满了极致的嘲讽,“这军法,也就管管咱们这些在前线卖命的丘八!管得了紫禁城里那些穿蟒袍、戴乌纱的活祖宗?督师!今天这鞭子,您尽管抽!抽死我陈墨,我认!但您问问您自己的心!这鞭子,**该抽的地方,是这营门里头,还是那紫禁城里的金銮殿上?!**”
这番话,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里,炸得整个大帐一片死寂。军法官目瞪口呆,握着鞭子的手都僵住了。卢象升死死地盯着陈墨,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愤怒、震惊、痛心、无奈…种种情绪疯狂交织,最后竟隐隐泛起一丝…水光?
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对着空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沉重得像是要砸进地底:“拖下去…鞭二十…以儆效尤!”
行刑就在辕门外,当着所有还能站着的士兵的面。天阴沉得像个巨大的黑锅,扣在所有人头上。陈墨被剥了破棉袄(其实脱不脱都冷),露出精瘦却伤痕累累的上身。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眼睛却死死盯着北京城的方向。
军法官亲自执鞭。那蘸了盐水、冻得硬邦邦的皮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抽下来!
“啪!”第一鞭,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瞬间传遍全身。
“呃…”陈墨闷哼一声,牙关咬得更紧。
“啪!”第二鞭,血珠子飞溅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操他大爷的紫禁城…”他心里骂。
“啪!”第三鞭…
“啪!”第四鞭…
每一鞭下去,周围的士兵都下意识地一哆嗦,眼神里有同情,有敬佩,更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在无声地蔓延。
打到第十鞭,陈墨背上已经没一块好肉了。他疼得眼前发黑,意识都有些模糊,却还在心里数着:“十…十一…高起潜…十二…言官老爷们…十三…崇祯…十四…”
就在他快撑不住时,一个冻得满脸鼻涕泡的新兵蛋子,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手里攥着半个冻得硬邦邦、沾满泥土的窝窝头。他扑到陈墨面前,把那半个窝窝头塞进陈墨嘴里,带着哭腔大喊:“墨哥儿!吃…吃了它!顶住啊!”
陈墨被这硬邦邦的“关怀”差点噎死,但一股暖流(也可能是窝窝头太硬硌得慌)却猛地冲上眼眶。他嚼着那混合着血腥味和泥土味的窝窝头,看着周围一双双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血丝的笑容,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兄弟们…看好了!这鞭子…**第一鞭,是孝敬兵部老爷们的‘火耗’!**”
“啪!”又一鞭下来。
“**第二鞭…是给户部老爷们的‘漂没’!**”
“啪!”
“**第三鞭…是御史老爷们的‘润笔费’!**”
“啪!”
“**第四鞭…是高公公的‘辛苦钱’!**”
“啪!”
“**第五鞭…**”他顿了顿,吸了口冷气,扯着嗓子喊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是替崇祯爷收的‘良心税’!看看这满朝文武,还有几个长了这玩意儿?!**”
最后一句喊完,整个营地死一般寂静!连呼啸的北风都仿佛停滞了一瞬!所有士兵,包括行刑的军法官,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珠子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趴在雪地里、后背血肉模糊却依旧梗着脖子咆哮的身影。
卢象升站在大帐门口,厚厚的帘子遮挡了他的身影。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他仰起头,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了冰冷的堤坝,滑过他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