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衣?那玩意儿就像崇祯爷的承诺,听着挺美,实际连个影子都没有。营地里,气温一天比一天像高起潜那张脸——冷得没边儿。每天早上点名,总有那么几个兄弟,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彻底“老实”了。冻毙的士兵脸色青紫,硬邦邦的,跟营地里插着的拒马桩一个成色。
这天早上,陈墨正和一个冻僵的兄弟较劲,想把他掰直了装进草席(草席也不够用了!),旁边一个冻得说话都打颤的老兵油子哆嗦着开口:“墨…墨哥儿,你说…咱卢督师是不是…是不是上辈子刨了高公公家祖坟?还是…还是抢了他相好的?”
陈墨没好气:“放屁!咱督师那是什么人?正人君子!刨坟?他宁可刨自己的!抢相好?高公公那相好…啧,想想都辣眼睛!”
老兵嘿嘿干笑两声,牙齿咯咯打架:“那…那为啥这黑锅…咳咳…总往咱督师头上扣?克扣军饷的是他高公公,冻死弟兄们的也是他…可你瞧瞧…”他用下巴点了点辕门方向。
陈墨抬头望去。好嘛!一骑快马绝尘而来,马上骑士穿着簇新的、厚实的棉甲,红光满面,跟刚参加完宫里的赐宴似的。那人到了辕门前,也不下马,趾高气扬地甩下一卷文书,丢给守门的卫兵,扯着嗓子喊:“都察院急递!速呈卢督师!”喊完,一夹马腹,又绝尘而去,留下漫天雪沫子,像撒给冻死鬼的纸钱。
“得!催命符又到了!”老兵啐了一口,“准又是哪个吃饱了撑的御史老爷,闻着味儿就来了,弹劾咱督师‘苛虐士卒’、‘致多毙命’!这锅甩的,比咱天雄军冲锋陷阵还利索!”
陈墨接过那卷沉甸甸(主要是冰碴子沉)的文书,心里那叫一个万马奔腾,奔腾的还全是草泥马。他抱着文书往大帐走,边走边对着空气骂骂咧咧:“苛虐士卒?是啊!督师太苛虐了!他就不该让弟兄们活着站在雪地里挨冻,直接每人发根绳子上吊,还能省下草席钱!致多毙命?没错!都怪督师没本事变出棉衣,没本事把北京城里那些围着火炉嗑瓜子、写黑材料的官老爷们揪出来,塞进这冰窟窿里体验生活!”
他把文书往卢象升案头重重一放(砸起一片灰尘和冰屑),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调子:“督师——!您的‘年终考评’又到了!都察院的御史老爷们,怕您在这冰天雪地里寂寞,特意送来‘温暖问候’!主题思想就一个——您老人家,又双叒叕‘背锅’啦!这口锅,又大又圆又保暖,比高公公‘恩赏’的冬衣实在多了!您快披上吧,暖和暖和!”
卢象升正就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看地图,闻言头都没抬,只是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弹了弹那份弹章,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像放了个不体面的屁。“知道了。放那儿吧。”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雪挺大”。
陈墨看着他这反应,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督师!您就…您就不说点啥?辩解两句?哪怕骂娘呢?您看看外面!兄弟们都快成冰雕了!那帮王八蛋在暖阁里喝着热茶,笔头子一歪,屎盆子就扣您脑袋上了!这他娘的比清军的刀还快!”
卢象升终于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讥诮,像是冻透了的老树皮。他端起那碗稀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辩解?向谁辩?辩给谁听?高公公?还是那些指望着拿我卢象升的人头去邀功请赏的言官?”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陈墨啊,这大明朝的官儿,如今讲究的不是‘做实事’,是‘会做戏’。我这人,只会砍人,不会演戏。这黑锅…背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横竖…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锅多了…就当顶个铁帽子防箭吧。”
陈墨听得目瞪口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习惯了?顶铁帽子?他看着卢象升那张憔悴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辣咸,唯独没有甜。一股子悲凉混着荒诞的黑色幽默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