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活像紫禁城里那些言官老爷的唾沫星子,又冷又毒,还带着一股子陈年奏折的馊味儿,刮在脸上,比清军的马刀蹭过去还疼。陈墨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腔子里,裹紧了身上那件薄得像东林党人“清誉”的破棉袄,站在卢象升中军大帐外头当人肉门帘。风从破袄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刀子似的割着皮肉。他那条被清军弩箭“亲热”过的左肩膀,此刻正用酸、麻、胀、痛轮番给他拜早年,提醒他这“天雄军标营亲兵”的体面差事,滋味儿不比辽东逃回来的难民强多少。脚下是冻得梆硬的泥地,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腿肚子直抽筋。
“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喷出来的大喷嚏,猛地从大帐内炸开,震得门帘扑簌簌抖,连带着旁边挂着的油灯都跟着晃了三晃,灯苗儿惊惶地缩成一粒黄豆。陈墨被震得一哆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得,卢督师这‘白袍儒将’的范儿算是彻底喂了狗。听这动静,活脱脱从‘常山赵子龙’变成了‘病猫震山岗’,还是只伤风感冒、蔫头耷脑的病猫!”
帐帘“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带出一股子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酸和浓郁草药味儿的浑浊热气。卢象升顶着俩乌青发黑、堪比熊猫的眼圈钻了出来,鼻头通红肿胀,活像刚偷喝了御酒被当场逮住。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纸,那纸薄得几乎透明,迎着帐外惨淡的天光,能清晰透出对面陈墨那张冻得发青、胡子拉碴的脸。
“陈墨!”卢象升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瓮声瓮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费力地挤出来。他把那张轻飘飘的纸抖得哗啦哗啦响,如同在抖搂一件千疮百孔的百衲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病态的亢奋,“瞧瞧!快瞧瞧!兵部…不,是宫里!是宫里高公公体恤咱们天雄军将士戍边辛苦,忧心国事!天降甘霖,雪中送炭啊!这简直是…是皇恩浩荡!”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强调,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张纸,仿佛要把它烧出个洞来。
陈墨被督师这反常的激动弄得一愣,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他赶紧凑过去,踮着冻僵的脚,眯着眼仔细瞧那公文。好家伙!通篇骈四俪六,辞藻华丽得能晃瞎人眼,什么“将士忠勇,感天动地”、“天威浩荡,体恤下情”、“皇恩雨露,泽被边陲”…字字珠玑,句句锦绣,看得人眼花缭乱,中心思想却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鉴于天雄军将士在巨鹿前线(实则被清军主力死死咬住,动弹不得)浴血奋战、餐风饮露,特“恩赏”御寒冬衣五百件!落款是高起潜那龙飞凤舞、恨不得一笔一划都翘到天上去的签名,下面还盖着个鲜红的、油汪汪的监军大印,那红,红得刺眼,红得像刚蘸了人血摁上去似的。
“五…五百件?!”陈墨像是被冻硬的唾沫星子呛住了喉咙,眼珠子差点从冻得发木的眼眶里瞪出来。他下意识地掰着冻得不太灵光、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督师!我的卢督师!您…您没看错数儿吧?还是我陈墨冻花了眼?五百件?!咱营里现在还能喘气儿、能拿得动刀枪的兄弟,刨掉昨天夜里又冻硬了抬出去埋了的那几个倒霉蛋,少说还有三千多口子吧?!这…这五百件?给谁穿?!是让大伙儿排队轮流披着站岗,一人暖和半个时辰?还是干脆撕成布条当围脖,三千人一起当‘红领巾’?他高公公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还是给皇太极送温暖?!”
卢象升脸上的那点病态的亢奋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他没说话,只是把那纸又往陈墨眼前凑了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公文最下方一行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蝇头小楷。那字迹阴柔纤细,透着一股子太监特有的扭捏和算计,仿佛生怕别人看清:“…着即拨付,然库储清点或有微瑕,路途遥远,损耗难免,实发之数,以承运库交割清点为准,兵部具册核销。”
“噗——!”陈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猛地喷出一口白气,乐了。只是这笑声比哭还难听,在凛冽的寒风里打着旋儿。“‘微瑕’?‘损耗难免’?哈哈!高公公这词儿用得妙啊!妙不可言!他那承运库房里的耗子洞,怕是都比这‘微瑕’大上十倍吧?‘交割清点’?‘核销’?交个屁!我看是‘交个寂寞’!核他娘的春秋大梦!”他学着高起潜那特有的、捏着嗓子说话的尖细腔调,故意把声音拔得又高又飘,怪腔怪调地扭捏着:“哎哟喂——!卢督师哟!不是咱家不给,实在是…实在是这库房年久失修,它…它漏风啊!耗子又多,啃得厉害!您要的那批冬衣啊,指不定…指不定早就被哪个窟窿眼儿里的穿堂风,给吹到辽东,孝敬皇太极大汗去咯!要不…您再等等?等开春儿暖和了,咱家再给您淘换点单衣?嘿嘿…”
卢象升被他这惟妙惟肖、刻薄入骨的模仿逗得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可那点笑意还没成型,就被一股更猛烈的寒意扼杀在喉咙里。他刚咧开嘴想说什么,一口冰冷的、裹着沙尘的寒风猛地灌了进去,顿时像点燃了炸药桶——“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肺管子都咳出来的剧震瞬间攫住了他。他佝偻下高大的身躯,一手死死攥着那张轻飘飘的“恩赏”公文,一手用力按着剧痛的胸口,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齐飞,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督师!督师您稳住!”陈墨吓了一大跳,那点刻薄的快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焦灼。他赶紧抢步上前,用自己还算完好的右臂搀住卢象升剧烈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用力拍打顺气,触手之处,那官袍下的脊梁骨硌得人生疼,哪里还有半分“天雄军”统帅的威仪?心里却早已是怒涛翻涌,骂开了花:毒?我这嘴再毒,毒得过那帮坐在暖阁里喝着滚烫参汤、烤着地龙、怀里搂着温香软玉,一边品评字画一边琢磨着怎么克扣边军活命粮饷的活阎王?!他们那心肝脾肺肾,早被紫禁城金銮殿下的金砖给腌透了,比腊月里挂在房梁上的老腊肉还硬,比翰林院研了一宿的墨汁还黑!五百件冬衣…这哪是恩赏,这是催命符!是往三千多颗滚烫的忠心上,浇了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屎尿!
寒风卷过空旷的校场,吹动几面残破的军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个面黄肌瘦、裹着破旧毯子或麻片的士兵瑟缩着从附近走过,麻木的眼神扫过咳得直不起腰的督师和一脸愤懑的亲兵,又迅速低下,拖着沉重的脚步,像移动的冰坨子一样挪向远处散发着微弱热气的伙房方向——如果那每天只能熬出几锅稀得能照见人影、飘着几片烂菜叶子的糊糊还能叫“饭”的话。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冰冷和饥饿的呻吟。
陈墨扶着卢象升,感觉督师的身体在寒风中抖得像风中的残烛,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这具曾经擎起“天雄”大旗的躯体更加衰弱一分。那张写着“恩赏五百件”的薄纸,在卢象升紧握的手中,被捏得皱成一团,像一块肮脏的抹布,又像一颗冰冷嘲讽的毒药。陈墨的目光越过督师颤抖的肩膀,望向营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被清军占据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知道,这五百件虚无缥缈的冬衣,不过是压向天雄军这匹疲惫骆驼的又一根稻草,而真正的寒流,那来自庙堂深处的、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恶意与倾轧,正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噬来,要将这支孤军最后的脊梁彻底冻断、碾碎。
“督师…先进帐吧,这风…太毒了。”陈墨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无力的沉重。他半搀半扶,几乎是架着卢象升,将他沉重的、仍在微微颤抖的身体挪向那顶象征着统帅威严、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薄无力的帐篷。那掀开的帐帘,仿佛一张巨口,吞噬着仅存的微温,也吞噬着渺茫的希望。那张被攥得不成样子的“恩赏”公文,在卢象升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飘落,被一阵寒风卷起,打着旋儿,像一片枯死的败叶,无声地贴在了冰冷污浊的雪泥地上。
帐内,药味混杂着汗味和绝望的气息,更加浓重。卢象升被扶到那张简陋的行军榻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整个身体蜷缩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跳,豆大的冷汗混着咳出的涎水往下淌。陈墨手忙脚乱地倒了半碗温在炭盆边、早已没了热乎气的药汤递过去。卢象升勉强喝了一口,呛得又是一阵猛咳,药汁泼洒在胸前已经污损的袍服上,留下深褐色的印记。
“呵…咳咳…五百件…”卢象升终于喘匀了一口气,靠在冰冷的木榻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帐篷顶上那块被油灯熏黑的污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高起潜…杨嗣昌…他们…是要我卢象升…和这三千兄弟…都冻死在这巨鹿城下…才好遂了他们的意…给他们的议和…腾地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血沫子,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刻骨的悲凉。
陈墨默然。他知道督师说的是实情。朝廷里以兵部尚书杨嗣昌为首的主和派,与监军太监高起潜沆瀣一气,视主战的卢象升和他麾下这支曾经让清军闻风丧胆的“天雄军”为眼中钉肉中刺。粮饷百般克扣,援兵迟迟不发,如今连这点象征性的、聊胜于无的冬衣,也要玩这种下作的文字游戏!这哪里是恩赏,分明是催命的符咒,是逼着这支孤军自生自灭的绝杀令!
“督师,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这‘恩赏’…还要吗?”陈墨低声问,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甘的愤懑。明知是坑,跳不跳?
卢象升闭上眼,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要…为什么不要?苍蝇腿也是肉…咳咳…派…派军需官老赵…带上我的手令…还有两个…两个机灵点的兄弟…去…去高起潜驻跸的鸡泽…盯着…盯着那个‘交割清点’…能抠出几件…是几件…总…总比没有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力感。他知道这注定是徒劳,是自取其辱,但他不能放弃任何一丝可能让士兵少挨一点冻的希望,哪怕这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是!我这就去安排!”陈墨领命,转身就要出帐。
“等等!”卢象升忽然又睁开眼,叫住了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告诉老赵…姿态…放低点…就说…就说天雄军上下…感念高公公恩德…盼…盼公公垂怜…务必…务必多给几件…哪怕是…是旧的…破的…也行…”这番话,他说得异常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堂堂总督天下援兵、太子少师、兵部尚书衔的督师,竟要向一个阉奴如此低声下气地乞求几件破衣烂衫!
陈墨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重重地“嗯”了一声,几乎是咬着牙,掀开帐帘,一头扎进了外面那刀子般的寒风里。帐帘落下的瞬间,他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随即又被更猛烈的咳嗽声淹没。
营地里,死气沉沉。士兵们三五成群地挤在避风的角落里,裹着一切能找到的东西——破麻袋、草席、甚至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单衣。他们的脸被冻得青紫,嘴唇开裂,眼神麻木。看到陈墨出来,几个相熟的士兵勉强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询问。陈墨脚步顿了顿,看着那一张张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