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陈墨在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中悠悠醒转。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副临时拆下来的门板上,冰冷的木板硌得骨头生疼。左肩胛骨下那支该死的弩箭已经被拔掉了,伤口处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还有被粗鲁包扎的紧绷感,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他稍微动了一下,立刻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感觉半边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麻木中带着尖锐的刺痛。
视线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卢象升那张胡子拉碴、沾着血污和汗渍、甚至还有几点泥浆的脸,离得很近。他的白袍…哦不,那件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战袍,下摆被撕下了一大块,此刻正紧紧裹在陈墨的肩膀伤口上。鲜红的血正迅速地从那灰褐色的布料里洇染出来,将那点最后的伪装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还在不断扩大。卢象升自己的战袍下摆,此刻只剩下参差不齐的破边。
“醒了?”卢象升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生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后怕,有欣慰,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同背负着整个天地的倾颓。
陈墨咧了咧嘴,想说话,喉咙却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火烧火燎,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他想抬手,却发现连动动手指都无比艰难。
卢象升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只沾满敌人和自己人鲜血、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按了按陈墨没受伤的那边肩膀。那力道很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仿佛在说:你活着,很好。但我们还在深渊。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队…队长…”
陈墨艰难地、一点点地侧过头,脖子像生锈的铰链。是那个饿得两眼发直、之前想舔王二狗“牛皮”、名叫李铁柱的年轻兵卒。他胸口中了一箭,正躺在陈墨旁边的冰冷地面上,身下的雪被染红了一大片。他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乌青,进气多出气少,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的一只手无力地摊开着,手心里,赫然是半块…沾满了污泥、血渍和可疑冰碴的、硬邦邦的杂粮饼!那饼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清晰的牙印。
李铁柱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陈墨脸上,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把那半块污秽不堪的饼往陈墨的方向推了推,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未了的期盼:
“…替…替我…看看…太…太平年景…是…啥样…俺娘…俺妹…等…等新麦…”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如同烛火熄灭前的最后一丝摇曳,他那双充满了饥饿、恐惧和对“太平年景”无限渴望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那只伸出的手,还保持着递饼的姿势,却已僵硬冰冷,如同冻结在绝望里的雕塑。
周围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呻吟声似乎都远去了,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陈墨死死盯着那半块沾满血污泥泞的饼,又艰难地转动眼珠,看看自己肩上那块浸透了自己鲜血的、来自卢象升战袍的布条。墨痕?血污?书生?战士?生?死?太平?乱世?在这一刻,所有界限都模糊了,坍塌了。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灵魂都要碎裂的东西,比那弩箭贯穿的伤口更疼百倍千倍!那是无数像李铁柱、王老倔、赵大锤这样普通人的生命重量,是他们永远无法实现的、对一口饱饭和一个太平年景的卑微渴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带着倒刺的棉花,灼痛,窒息。最终,他只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身下冰冷刺骨的门板上,迅速凝结成冰。
卢象升看着这一幕,看着陈墨无声的泪,看着李铁柱僵硬的尸体和那半块残饼。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件被撕去下摆、沾染了陈墨鲜血、更沾染了这无边绝望的战袍。那抹刺目的暗红,在残阳如血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悲怆,却又如此灼热,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之火。他沉默着,脸上的肌肉紧绷如岩石。他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并非那柄大关刀),刀刃上寒光流转,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用染血的刀锋,割断了最后一缕连接在袍子下摆上的布条,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进行一个古老而残酷的献祭仪式。那截带着陈墨热血和卢象升体温的布条,被彻底分离出来,紧紧裹在陈墨的伤处。
“从今日起,”卢象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场的一切喧嚣,带着一种金石交击般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陈墨的心坎上,也砸在周围每一个还能听见的士兵心上,“你,陈墨,是我卢象升的亲兵!生,同此袍!死,同此血!”
亲兵?陈墨意识模糊地想着,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悲怆让他思维迟钝。妈的…这亲兵…真他娘的…贵啊…是用老子的血和命换来的…是用督师的战袍裹着的…是用王老倔的命、赵大锤的命、李铁柱那半块永远看不到太平年景的饼…还有这满地天雄军儿郎的尸骨换来的…这他娘的“墨魂”,是血淬的!是命铸的!
风雪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血沫、碎肉、残破的兵器和尘土,呜咽着,盘旋着,像是在为这炼狱般的人间,奏响一曲荒诞而悲怆的哀歌。那呜咽的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新的、更加沉重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冻土…
陈墨在剧痛和寒冷中,意识再次沉浮。他仿佛听到卢象升在怒吼,听到关刀劈砍的厉啸,听到无数人在绝望中呐喊。昏昏沉沉间,一个冰冷而带着铁锈味的东西被塞进了他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是那本被弩箭洞穿的《见闻录》。书页翻开在某一页,上面溅满了暗红的血点(有他自己的,或许还有别人的),而在这些血污之间,几个用血写就的、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刺入他模糊的视线:
>**“高杰…援…至…观…”**
风雪呼啸,蹄声如雷。那本染血的“救命书”,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墨灵魂都在颤抖。高杰的援兵…到了?还是…在“观”望?这最后一线生机,究竟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