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卢象升那匹心爱的、名叫“追风”的枣红大马,正安静地站在雪地里。马是好马,骨架高大,神骏非凡,可如今也是瘦骨嶙峋,皮毛暗淡无光,硕大的马眼湿漉漉地看着自己的主人,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冰霜。卢象升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那点象征性的“白”早就被血污、汗渍和尘土染成了灰褐色),正轻轻抚摸着“追风”的鬃毛。他的侧脸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冷硬,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几个亲兵围在周围,红着眼眶,不敢出声。
陈墨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比刚才饿得发慌还要难受。
果然,卢象升深吸一口气,那声音像是从冻裂的肺管子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子:“来人!”
几个亲兵迟疑地走上前,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重镣。
“牵下去…宰了。”卢象升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万钧冰坨子砸在地上,砸得人心头剧震,砸碎了最后一丝侥幸,“分肉,煮汤…给兄弟们…垫垫肚子。”
“督师!”一个年轻的亲兵噗通跪下了,带着哭腔,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追风…追风跟了您五年啊!它救过您的命!它…”
“闭嘴!”卢象升猛地回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刮过那亲兵的脸,也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五年?老子知道!它比某些人还通人性!可你看看!看看兄弟们!”他猛地指向周围那些饿得摇摇晃晃、却依旧强撑着站立的士兵,手指扫过王老倔佝偻的背,扫过赵小四苍白的脸,扫过李铁柱绝望的眼,“他们跟了老子多久?他们家里有没有妻儿老小等着他们回去?!一匹马重要,还是几百条兄弟的命重要?!滚开!牵下去!”最后三个字,是咆哮出来的,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痛楚。
那亲兵被吼得浑身一抖,眼泪终于决堤,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哭出声,爬起来,踉跄着去牵缰绳。“追风”似乎明白了什么,温顺地蹭了蹭卢象升的手,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呜咽的嘶鸣,仿佛最后的告别。
陈墨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去,不敢再看。他看见王二狗死死捂着自己怀里的“战略储备牛皮”,脸上的得意劲儿全没了,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恐惧、茫然和巨大荒谬感的灰败。妈的,连督师的马都杀了…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当官的把士兵当牲口,士兵把战马当口粮?这大明,真他妈是从根子上烂透了!他在心里狠狠唾骂,骂那些在北京城里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衮衮诸公,骂那个只会发“勿养寇自重”、“拥兵自重”密旨的抠门皇帝(陈墨私下给他起外号叫“快递差评狂魔朱由检”),骂那个肥头大耳、用军饷买太湖石的高起潜死太监!骂这贼老天!旱灾!蝗灾!瘟疫!轮着番地来,生怕老百姓死得不够快不够惨!连带着把忠臣良将和他们的战马,都逼上了绝路!
杀马的场面,陈墨没敢看。他怕自己看了,连最后那点假装斯文的酸腐气都吐出来,变成彻底的疯魔。他只是听到那边传来压抑的、沉闷的声响,还有士兵们强行抑制的、低低的啜泣,像一群受伤野兽在雪原上呜咽。空气中很快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甜腥的血腥味,混合着冻土的寒冷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
没多久,一股奇异的、带着点焦糊味的肉香飘了过来。不是那种令人垂涎的香气,而是…一种带着死亡和解脱的、诡异的味道,如同地狱厨房里熬煮的最后晚餐。伙头兵们支起了几口大锅,里面翻滚着浑浊的汤水,漂浮着一些暗红色的肉块,在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开饭了!开饭了!督师杀马,犒赏弟兄们!”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地喊着,带着一种悲壮的意味,更像是一声丧钟。
士兵们沉默地排着队,如同行尸走肉。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到丝毫喜悦,只有麻木和一种深沉的悲哀。领到一小块马肉和半碗寡淡肉汤的人,默默地走到一边,蹲下,小心翼翼地啃着。没人说话,只有牙齿撕咬坚韧马肉的声音,还有喉咙吞咽汤水的咕噜声,汇成一片绝望的咀嚼交响。
王二狗捧着他那碗汤,里面可怜地飘着指甲盖大一块肉皮。他盯着看了半晌,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妈的!老子就是头猪!刚才还显摆那破牛皮!”他猛地把自己珍藏的“战略储备”掏出来,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扔进旁边一个半死不活的篝火堆里。那黑疙瘩在微弱的火苗里扭曲、冒烟,散发出一股更难闻的焦臭味,很快化为灰烬。
陈墨也分到了一块肉和一碗汤。肉很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膻,汤淡得能照出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憔悴脸,像一面映照炼狱的镜子。他机械地嚼着,味同嚼蜡,脑子里却翻江倒海。他想起了卢府书房里的墨香,想起了婉儿小姐偷偷塞给他的那本《农政全书》和那几朵干槐花,想起了自己当初挥动砚台砸穿流寇眼窝时溅在书页上的脑浆和墨汁混杂的污迹…再看看现在,自己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一样蹲在雪地里,啃着督师心爱战马的肉…这他娘的“墨魂”?分明是“墨”被碾碎了,混着血和泥,糊了一身!连灵魂都染上了腥膻!
“狗日的世道!”旁边一个老兵突然低声咒骂了一句,打破了死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连卢阎王…不,卢督师这样的好官,都落到要杀自己战马的地步…这大明,还有救吗?”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死水潭,激不起波澜,只留下更深的寒意。
周围一片沉默。没人能回答。绝望像这郧阳的寒风,无孔不入,渗透进每个人的骨头缝里,冻结了最后一丝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