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像只受惊的耗子,手脚并用,在滑腻的“擎天白玉柱”上艰难攀爬。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照得那青白色的石头愈发阴森,活像巨兽的獠牙。他心里把那高起潜的祖宗十八代连带宫里的腌臜物件都问候了个遍,这死太监,连假山都修得这么不近人情,存心摔死他这种替人跑腿的倒霉蛋!手指被锋利的石棱刮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他只能把咒骂憋在喉咙里,化成一串无声的“问候”。
“忠君体国?”陈墨一边爬,一边回味着刚才水榭里飘来的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拿克扣将士们买命的银子,买这么大一块石头刻上这四个字?这他娘的‘忠’字一竖一横,怕不是用饿死的边军骨头拼的?这‘国’字的口,是不是填满了流民的血肉?稳如泰山?我看是稳着压死人的棺材板吧!”他越想越气,脚下一个打滑,差点魂飞魄散,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死死抱住冰凉的石头,大口喘气。
好不容易爬到顶端,月光正好照在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陈墨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卢象升给的布袋,沉甸甸的。他也没敢看里面是啥——万一是高起潜小妾的肚兜,他怕自己当场就得瞎。胡乱塞进去,又扒拉了点碎石盖好,动作快得像是怕那布袋烫手。
任务完成一半,陈墨松了口气,正想溜之大吉,目光鬼使神差地扫向假山底座。水榭那边透出的灯光,正好映亮了下方一块磨得溜光的石座。上面赫然刻着四个斗大的字,鲜红如血,正是那“忠君体国”!朱砂用的是上等货,在灯光下红得刺眼,仿佛还在往下淌血。
“噗嗤…”陈墨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赶紧用手死死捂住嘴,憋得肩膀直抖。荒诞!太他娘的荒诞了!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河南道上饿得皮包骨头的流民啃树皮;天雄军兄弟用豁口的刀砍卷了刃;兵部库房里那掺了三成沙子的“稳心砂”;还有刚才那竹竿吏王主事数银票时贪婪的嘴脸…所有这些,最终都汇聚到眼前这四个用民脂民膏、将士血肉“供奉”出来的猩红大字上。
“忠君体国?稳如泰山?”陈墨无声地咧着嘴,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表情扭曲得吓人,“稳!真稳!稳得火药点不着,稳得将士饿肚子,稳得流寇满地跑,稳得蛀虫住金窝!这大明的江山,就靠这些刻着‘忠君体国’的石头‘稳’着呢!稳得老子都想给它磕个头,求它行行好,早点塌了算球,省得大家伙儿一起遭这份儿活罪!”
他越看那字越觉得刺眼,恨不能找把凿子给它改成“蛀虫啃国”或者“稳死拉倒”。就在这时,水榭那边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丝竹声停了,女子的娇笑也变成了低低的惊呼。
陈墨心头一凛,赶紧缩回阴影里,屏住呼吸往下瞧。
只见一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风尘仆仆地冲进水榭,单膝跪地,声音压得虽低,但在寂静的夜里,断断续续还是飘进了陈墨竖起的耳朵里:
“…公公!兵部…王主事急报!卢象升…军中…口出怨怼,言…朝廷不公,补给…克扣…将士寒心…有…有怨望之语!”
陈墨的心猛地沉到了脚底板。来了!构陷果然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这王主事,收钱不办事还倒打一耙,真是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
水榭里沉默了片刻,高起潜那阴柔滑腻得像毒蛇吐信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响起,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哦?怨望?怨怼朝廷?好…好得很呐!”他似乎在品咂着这几个字的美味,“不识抬举的东西,仗着砍了几个泥腿子,就真当自己是国之柱石了?哼!咱家早说过,他那颗榆木疙瘩脑袋,值万金!万金买他闭嘴,陛下也省心不是?”
旁边立刻响起一片谄媚的附和声:“公公英明!”“卢阎王不识时务,活该!”
高起潜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气:“正好!咱家这儿啊,还捡着个‘小玩意儿’。”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手下人的屏息凝神,“他卢象升手下那个叫…陈墨的小亲兵,胆大包天,今晚竟敢溜进咱家的园子!鬼鬼祟祟,意欲何为?莫非是…刺探内情,图谋不轨?或是…受了某人指使,传递密信?”
陈墨在假山上听得魂飞魄散,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这老阉狗!不仅颠倒黑白构陷卢督师,连自己夜探别院都成了现成的“罪证”!
高起潜的声音带着一丝阴狠的笑意,继续道:“让王主事…把折子写得‘动情’些。就说…卢象升心怀怨望,私调军粮,其亲兵夜探内臣府邸,行迹鬼祟,意图叵测!证据嘛…咱家这里,人证物证,俱在!”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是!公公神机妙算!小的这就去办!”锦衣卫的声音带着兴奋。
陈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完了!这老阉狗是要把卢督师往死里整啊!“私调军粮”、“意图叵测”,这哪一条都是杀头的罪名!自己还成了送上门的“人证”!
他再不敢有丝毫耽搁,也顾不得脚踝刚才崴伤的疼痛,连滚带爬地从假山上溜下来。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扑进旁边的荷花池。他像被鬼追着一样,凭着来时的记忆和一股求生的蛮劲,在迷宫般的奢华园林里跌跌撞撞。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高起潜那毒蛇般的声音和锦衣卫领命而去的脚步声。他慌不择路,踩烂了几株名贵的兰花,撞翻了一个半人高的青瓷鱼缸,惊得里面的锦鲤噼里啪啦乱跳,水溅了一身。
“谁?!有贼!”远处传来护院家丁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陈墨吓得魂飞魄散,肾上腺素飙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他瞅准一处藤蔓覆盖、相对低矮的院墙,手脚并用,如同被火燎了屁股的猴子,蹭蹭几下就翻了上去。也顾不上墙头尖锐的琉璃瓦片硌得生疼,闭着眼就往下跳。
“噗通!”一声闷响,重重摔在墙外的硬泥地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不敢停留,也顾不上查看伤势,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拖着那条钻心疼的伤腿,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着临时驻地的方向,亡命狂奔。夜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带着脂粉香和酒气的奢华别院被远远抛在身后,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回去!告诉大人!高阉狗要下死手了!
当他连滚带爬、灰头土脸、带着一身泥水和冷汗冲回驻地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营地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值夜的亲兵投来诧异的目光。陈墨顾不得解释,直奔卢象升的临时住处,却扑了个空。
“大人…大人呢?”陈墨抓住一个亲兵,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急切。
亲兵一脸凝重:“天没亮就被宫里来的太监急召入宫了!看那架势…不太对劲。”
陈墨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完了,还是晚了一步!高起潜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他颓然坐倒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浑身脱力,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脚踝处一阵阵钻心的剧痛。他摊开手掌,掌心被假山石棱划破的伤口混合着污泥,火辣辣地疼。这疼,远不及心里的绝望。
他就在这冰冷的墙根下,像一摊烂泥,从清晨一直坐到日上三竿,又坐到日影西斜。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高起潜的话、锦衣卫的脚步声、还有那刺眼的“忠君体国”…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墨猛地抬头,只见卢象升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怆。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腰板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倒的青松。但陈墨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沉重和灰败,仿佛一夜之间,千斤重担已将他挺拔的脊梁压出了细微的裂痕。
卢象升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院子中央,背对着众人,沉默地站着。残阳如血,将他孤寂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脚踝剧痛又跌坐回去。
只见卢象升缓缓抬起右手。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东西。明黄色的缎面,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那是一道圣旨!
卢象升的手指,死死地抠着那卷轴的边缘。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绷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一条条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他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
一滴…暗红色的血珠,无声地从他紧握的指缝间渗出,顺着卷轴光滑的明黄缎面,缓缓地、粘稠地向下滚落。那血珠在刺目的黄色映衬下,显得格外惊心。
啪嗒…血珠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深褐色的湿痕。接着,又是一滴…
没有雷霆震怒的咆哮,没有悲愤填膺的控诉。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小小的院落。连风声都似乎停滞了。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无声滴落的血,仿佛那不是血,而是天雄军将士最后一点被碾碎的希望,是大明王朝肌体深处溃烂流出的脓。
陈墨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不断扩大的深褐色血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他仿佛看到那圣旨上无形的枷锁,已经套在了卢象升的脖子上,也勒在了所有天雄军将士的咽喉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一生。卢象升依旧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那紧攥圣旨的手,和无声滴落的血,证明他还活着。
陈墨挣扎着,扶着墙,拖着那条废腿,一瘸一拐地挪回自己那简陋的铺位。他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本封面沾着早已干涸的脑浆和墨渍的《见闻录》。书页粗糙,带着汗味和血腥气。他捡起一块烧剩的炭笔头,手指因为冰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他在最新一页上,用尽全身力气,画了一个大大的、扭曲的笑脸。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像是在放声狂笑。但那眼角,却夸张地向下耷拉着,挂着两行粗黑、浓重的泪滴,如同墨汁流淌。
他盯着那荒诞的笑脸看了几息,然后,在笑脸旁边,用炭笔狠狠地、歪歪扭扭地写下几行字:
**“癸酉夏六月廿三,见‘擎天白玉柱’,刻‘忠君体国’四字,朱砂鲜红,耗银万两,稳如泰山。**
**吾主卢公,领旨归,掌心滴血,稳如磐石。**
**呜呼!**
**‘稳心砂’稳火药乎?**
**‘擎天柱’稳江山乎?**
**吾主之血,稳人心乎?**
**——陈墨记于涕泪横流,欲笑无声时”**
写完最后一个字,炭笔“啪”地一声从中折断。陈墨对着那页纸上哭哭笑笑的脸,也无声地咧了咧嘴。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荒诞感堵在胸口,让他想放声大笑,又想嚎啕大哭,最终却只发出几声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的抽气声。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掺了沙子的“稳心砂”,又涩又痛。
他合上《见闻录》,像藏起一件绝世凶器般,将它紧紧塞回怀里。抬眼望向院中,卢象升的背影依旧挺立,如同亘古不化的礁石,承受着无声血雨的冲刷。那圣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掌心,也烫在所有人心上。
夜色,正悄然四合,将这座小小的院落,连同院落里沉默的将军和绝望的士兵,一同吞没。
而此刻,在京城另一处更为隐秘奢华的府邸深处,烛光摇曳,檀香袅袅。高起潜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眯着眼,享受着身后美婢恰到好处的揉捏。一个心腹小太监跪在榻前,低声禀报:
“干爹,宫里递出消息了…陛下看了折子,龙颜大怒…虽未即刻下旨锁拿卢象升,但…已命东厂番役,暗中盯紧了天雄军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火药的使用情况…”
高起潜的嘴角,勾起一丝阴冷得意的弧度,如同毒蛇吐出了信子。他慢悠悠地端起一盏温热的参茶,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砭骨的寒意:
“嗯…盯紧了…尤其是…河南那边送来的下一批‘稳心砂’,可都‘安排’妥当了?咱家要看看…是卢象升的骨头硬…还是咱家的‘砂子’…够‘稳’…”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高起潜那张保养得宜、却透着无尽阴鸷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