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属于我的故事集 第2章 在朝霞中模糊你

作者:是羊非羽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6-23 15:2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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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陈暮被漓江山水勾了魂,也因那变幻莫测的晚霞紫调而束手无策,陷入瓶颈。他烦躁地摔了画笔,溅起的松节油气味辛辣刺鼻。就在这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划破了黄昏的滞重:“喏,试试这个。”一只沾着靛蓝与玫红颜料的手伸过来,指间捏着半管温莎牛顿的紫罗兰。他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里,清澈如漓江的水。暮色沉沉,为她周身轮廓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她叫苏晓。

于是,两个追逐光影的灵魂在漓江边相遇,他们一同写生,在画布上捕捉光线的舞蹈。苏晓的画,色彩大胆浓郁,如她本人般炽热;陈暮则更偏向沉稳细腻的构图。无数个黄昏里,他们并肩坐在水边,画笔沙沙作响,如同默契的私语。他记得苏晓调色盘上那些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颜色,记得她额角被江风吹乱的碎发,记得她画累了,会微微偏头靠在他肩上的重量,带着松节油和阳光晒暖棉布的气息。那是他们共有的、被颜料和霞光浸透的时光,粘稠、温暖、牢不可破。

“你觉不觉得,紫色最难调?”一次日落时,苏晓望着画布上尚未满意的晚霞,轻声说,“太蓝就冷,太红就燥。像……像某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她侧过脸,江风拂动她的发丝,夕阳的金光在她眼中跳跃。

陈暮心念一动,半开玩笑地问:“比如?”

苏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凝视着远处水天相接处最后一道绚烂的霞光。许久,她才低低地说:“比如……人心吧。”

那时,陈暮只当是画者的感慨,未曾深想。如今回想,那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像一颗提前埋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滋长。

命运转折的契机,带着商业画廊特有的、烫金边角的冰冷质感,降临在陈暮身上。一份来自大洋彼岸纽约的合作邀约,内容诱人,条款清晰,报酬丰厚得足以让拮据的年轻艺术家心跳加速。陈暮拿着那封打印精美的邮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兴奋如电流窜过四肢百骸,他几乎是跑着去找苏晓分享这个消息的。

“晓晓!看!”他推开工作室的门,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仿佛已经看见了纽约摩天大楼的轮廓和画廊明亮的射灯。

苏晓正站在画架前,背对着门,微微弓着腰,专注地调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蓝灰色。她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画笔在调色板上无意识地划拉了几下,发出干涩的摩擦声。过了几秒,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眼睛却像蒙了一层薄雾。

“纽约……真远啊。”她轻轻地说,声音很飘。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颜料的手指,那抹复杂的蓝灰色正顺着她的指尖缓缓晕开,如同此刻心底蔓延开的茫然与不安。

陈暮的热情被这微妙的沉默浇熄了一瞬。他走上前,试图握住她的手:“机会难得!我们可以一起去!纽约的画廊、展览……那里的天地更大!”他描绘着蓝图,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苏晓任由他握着,手指冰凉。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眼中灼灼燃烧的野心,那火焰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眼。她缓缓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暮哥,我的画,我的根……在这里。”她环顾着这间小小的、堆满画框和颜料管、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油气味的工作室,眼神是守护家园般的坚定,“它们离不开这里的山水,这里的尘土。去了那边……我怕它们会失血,会枯萎。”她抽回手,指尖那抹蓝灰色在陈暮的手背上留下一个模糊而冰冷的印记,像一枚小小的、不祥的戳记。

争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如同颜料滴入清水,缓慢而固执地扩散、浑浊。陈暮的行程日益逼近,琐碎的准备工作——打包画作、联系运输、处理签证——堆叠如山,挤压着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疲惫和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让他的语气在不经意间变得短促、生硬,失去了往日的耐心。

苏晓则越来越沉默地埋首于画布。她画得极多,也极快,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流逝赛跑。调色盘上的颜色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些曾经饱满、明亮、充满阳光感的暖色调——金橙、朱红、明黄——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如同被时光一点点偷走。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沉郁的蓝紫、灰绿、冷调的深褐。她的画面开始被大块沉重而压抑的暗影占据,光线艰难地穿透,只留下些微挣扎的痕迹。陈暮偶尔在深夜归来,会看到她在未完成的画前枯坐,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单薄而疲惫。他试图靠近,她却像受惊的鸟,迅速拉远距离,只留下一个沉默抗拒的背影。

一个周末,陈暮在满地的画框和打包材料中翻找一份重要的合同,焦头烂额。苏晓坐在角落的小凳上,正专注地给一幅即将完成的漓江晨景做最后的细节调整。画面上,晨光熹微,薄雾笼罩着青翠的山峦,水面泛着清冷的银光,带着一种脆弱而朦胧的美感。

“晓晓,看见我那叠印着画廊logo的文件了吗?蓝皮文件夹!”陈暮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苏晓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似乎刚从画中的晨雾里抽身。她指了指墙角一个堆满杂物的纸箱:“……好像,压在那个箱子底下了。”

陈暮立刻扑过去,粗暴地翻找起来。纸箱里的杂物哗啦啦地被倾倒出来,包括苏晓一些未干的习作小稿。慌乱中,他的胳膊肘猛地撞到了苏晓支在旁边的画架腿。画架剧烈一晃,苏晓惊呼一声,想要稳住画架已经来不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她手中蘸满了群青颜料的画笔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狠狠戳在那幅即将完成的晨景画面中央!刺目而冰冷的群青颜料,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瞬间撕裂了那片精心营造的、带着露水气息的朦胧晨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画室里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苏晓呆呆地看着画面上那滩迅速晕开的、无可挽回的深蓝,脸色一点点褪尽血色,变得惨白。那不仅是毁了一幅画,更像某种精心呵护却猝然碎裂的象征。

陈暮也愣住了,看着那刺眼的蓝色污迹和女友苍白的脸,懊悔瞬间淹没了他:“对不起!晓晓,我不是……”他慌乱地想上前擦拭,却不知如何下手。

苏晓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看也没看陈暮,只是死死盯着那幅被污染的晨景,胸膛剧烈起伏。然后,她一言不发,转身冲出了画室,用力摔上了门。那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像一记重锤,砸在陈暮心上,也砸在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上,使之变得深可见骨。

分离的时刻,裹挟着南方雨季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湿闷气息,终于还是来了。陈暮的航班就在翌日清晨。前一天傍晚,天色铅灰,沉甸甸的乌云低垂,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雨,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他们最后一次并肩走在熟悉的江堤上,脚下是熟悉的石板路,身旁是沉默流淌的漓江。水色是浑浊的灰黄,不复往日的清澈透亮,倒映着铅灰色的、令人压抑的天空。远处青翠的山峦轮廓被低垂的雨云吞噬,模糊一片。

“东西……都收拾好了?”苏晓的声音很轻,被江风吹得几乎要散掉。

“嗯。”陈暮应了一声,喉咙干涩发紧,像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他想说点什么,关于未来,关于纽约,关于“等我站稳脚跟”,但所有的话语都在舌尖冻结,显得苍白又虚伪。他侧过头看苏晓。她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浑浊的江水上,侧脸的线条在灰暗天光下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脆弱。他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很旧的棉布衬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在一个小镇写生时一起买的。

“暮哥,”苏晓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被提前耗尽,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沉闷的空气:“你会遇到比我有趣的人,然后在黄昏的晚霞渐渐消散时忘了我。”

陈暮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下意识地反驳:“不,晓晓,我不会……”

苏晓却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他,嘴角甚至努力向上牵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那笑容却比哭泣更让人心碎。“我也会的,”她看着陈暮的眼睛,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更远、更未知的某处,“我也会遇到比你更爱我的人,在清晨的朝霞中模糊你的身影。”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解脱,“就当……是我们最后的约定吧。别回头。”

说完,她最后深深地看了陈暮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轮廓用力刻进眼底。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没有再回头,单薄的身影很快融入堤岸上稀疏的行人之中,被灰蒙蒙的暮色彻底吞没,消失不见。几滴冰冷的雨点,就在这时,终于沉重地砸落下来,打在陈暮的脸上,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蜿蜒流下。他僵立在原地,看着苏晓消失的方向,看着她留下的一小片虚空,任由雨水将他浇透。那句“在清晨的朝霞中模糊你的身影”,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心底,反复搅动,带来迟滞而尖锐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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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七年,是压缩在高速旋转离心机里的七年。陈暮的画风被市场精准地打磨,从漓江边自由流淌的写意,渐渐固化成一种稳定、讨喜、便于商业运作的模式——构图严谨,色彩明亮饱满,主题明确。他画纽约喧嚣的街景、中央公园四季分明的树木、布鲁克林大桥钢铁的筋骨,画面干净利落,如同精心设计的城市明信片。画廊老板拍着他的肩膀,称他是“最懂得都市节奏的东方画笔”。成功像金粉,一层层覆盖上来,闪亮,却也沉重。他在曼哈顿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宽敞明亮,恒温恒湿,昂贵的松节油气味取代了漓江边带着水腥的风。他不再追逐瞬息万变的霞光,而是精确计算着画廊布展的灯光角度。疲惫时,他会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纽约的黄昏总是被林立的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天空是浑浊的紫红,透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再也找不到漓江边那种水天一色、温柔弥漫的霞光。

此刻,在纽约画廊冷白的射灯下,陈暮凝视着眼前这幅名为《漓江·忆》的画作。画面上的晚霞,紫得深邃而忧伤,山峦的轮廓被暮霭温柔地晕开,水波荡漾着一种近乎哀愁的碎金。每一笔,每一抹色彩,都带着苏晓特有的气息——那种不羁的笔触下深藏的、对光影近乎虔诚的敏感。他仿佛又看到了漓江边那个黄昏,苏晓固执地一遍遍尝试捕捉那转瞬即逝的紫色,额角沁出细汗,眼神专注得发亮。他的指尖隔着虚空,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画中山水的轮廓,心脏被一种迟来的钝痛反复碾过。七年前江堤上她最后的话语,冰冷而清晰地在耳边回响:“……在清晨的朝霞中模糊你的身影。”原来,她早已预见了这场模糊,而自己,却一直固执地以为遗忘是单方面的赦免。

“陈先生也对苏的作品感兴趣?”一个略带口音的女声在身旁响起。陈暮猛地回神,看见一位穿着利落套装的金发画廊经理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是的。”陈暮的声音有些干涩,“非常……独特。”

“苏小姐是近年很受关注的新锐艺术家,”经理热情地介绍,“她的‘黄昏’系列情感非常浓烈,私人藏家反响极好。不过听说她近期创作重心已经转向全新的‘晨光’系列了,风格更为明快。这些‘黄昏’系列作品,算是她早期情感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吧。”经理的目光扫过画作下方不起眼的标签,补充道,“尤其是这幅《漓江·忆》,是非卖品,苏小姐特别标注的。她好像说……这里面锁着一段很重要的‘旧时光’。”

非卖品。锁着一段旧时光。陈暮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深紫的晚霞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原来并非所有痕迹都能被晨光轻易抹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请问……苏小姐本人,会来参加这次画展吗?”

经理遗憾地摇摇头:“苏小姐目前定居瑞士,专注于新系列的创作,这次展览由她的代理全权负责。”她指了指展厅深处,“那边有她新系列‘晨光’的几幅作品预览,风格转变很大,您或许也会有兴趣看看。”

瑞士。晨光。两个词像小小的冰锥,刺入陈暮的神经。他谢过经理,脚步有些虚浮地穿过人群,走向展厅另一侧被柔和灯光笼罩的区域。这里的氛围截然不同,明亮,开阔,充满向上的升腾感。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尺幅不小的新作。画面主调是清透、充满希望的蓝与金。瑞士雪峰的冷冽锐利被初升的朝阳柔化,皑皑白雪反射着璀璨的金光,山脚下宁静的湖泊荡漾着清澈见底的蔚蓝。笔触依旧灵动,却少了“黄昏”系列里那份沉郁的挣扎,多了份洗练后的明朗与宁静。

陈暮的目光被其中最大的一幅吸引。画作名为《莱芒湖的晨光》。澄澈如宝石的湖面倒映着阿尔卑斯山初醒的轮廓,天际线被渲染成一片磅礴而温柔的金红。前景湖边,点缀着几个小小的、沐浴在晨光里的人影。他的视线最终凝固在右下角的签名旁。除了那熟悉的“X. Su”,旁边还有一行细小却清晰的手写题字:

“致M:是你让我看见光,在每一个破晓时分。愿这晨光,亦能照亮你的路途。爱你的,晓&艾瑞克”

署名旁,还用极细的笔触勾勒了一个小小的、抽象的双人侧影剪贴画,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共同面向那片灿烂的湖光山色。

“晓&艾瑞克”。陈暮的呼吸骤然停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耳膜里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周遭展厅里衣香鬓影的谈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甚至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最终沉入一片死寂的深海。他的世界,只剩下画面上那片过于明亮、过于耀眼的晨光,以及那行小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针,狠狠刺入他的眼底,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猛地想起七年前漓江边那个灰暗的黄昏,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苏晓最后的话语清晰得如同诅咒:“我也会遇到比你更爱我的人,在清晨的朝霞中模糊你的身影。”原来她早已洞悉了命运的走向,那并非赌气的预言,而是平静的宣告。她早已在心底为他们的故事画下了句点,并最终在瑞士清冽的晨光中,找到了能真正与她并肩看破晓的人。而自己,那个她曾用尽漓江所有紫色晚霞去描摹的人,终究成了她画布上被新晨光温柔覆盖、渐渐“模糊”的旧影。

陈暮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神智似乎被撞回躯壳一丝。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去触碰那幅刺眼的《莱芒湖的晨光》,而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徒劳地伸向那幅他再也无法靠近的《漓江·忆》。画中那片沉郁的紫色晚霞,仿佛隔着七年的尘埃与数千英里的距离,无声地燃烧着,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抵达、也无法释怀的彼岸。指尖最终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那句关于“模糊”的预言,在此刻得到了最残酷、最完美的印证。她兑现了她的诺言,在异国崭新的晨光里,走向了没有他的未来。而自己,却一直困在七年前那个离别的黄昏里,从未真正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时间失去了刻度。直到画廊柔和的背景音乐换了一首更为轻快的曲子,他才像被惊醒一般,缓缓放下僵在半空的手。指尖冰凉。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莱芒湖的晨光》上那行幸福的题字和小小的依偎剪影,然后,几乎是有些仓惶地,他转身快步走向展厅入口处那位金发经理。

“那幅画,”陈暮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指向《漓江·忆》的方向,指尖依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苏小姐的非卖品……《漓江·忆》。”

经理有些意外,再次确认道:“先生,那幅是艺术家特别标注的非卖品,我们无权……”

“我知道。”陈暮打断她,语气异常坚决,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迫,“请帮我联系她的代理。任何条件,任何价格……我只想要那幅画。”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经理,眼神里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执拗,“告诉她……是一个叫陈暮的人,想买回一段……被遗忘在黄昏里的时光。”

经理被他的眼神和语气震慑住,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好的,陈先生,我会尝试联系苏小姐的代理,转达您的意愿。但请您理解,最终决定权在艺术家本人。这需要时间。”

“我明白。”陈暮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毫,“多久我都等。谢谢。”他留下自己的名片,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地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里。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幅《莱芒湖的晨光》,也没有再看其他任何作品。

数周后,一个厚厚的、带着国际快递标签的硬纸板画筒送到了陈暮的工作室。没有附信,只有画筒外贴着一张打印的便签纸,上面是画廊代理公式化的留言:“遵苏晓女士嘱,寄送画作《漓江·忆》。祝好。”陈暮几乎是屏着呼吸,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取出画框时,他的手心全是冷汗。依旧是漓江那片沉郁的紫霞,山影朦胧,水波碎金。他仔细检查着画框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寻找某种隐秘的留言,某个被遗忘的印记。然而,什么都没有。画作本身,就是唯一的、沉默的回应。

他最终将这幅《漓江·忆》挂在了自己工作室最显眼的那面墙上。窗外,纽约的黄昏又一次降临,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天空切割成几何形状的碎片,映照着城市内部冰冷的灯火。陈暮站在画前,看着画中漓江那氤氲的、无边无际的紫色暮霭,又看看窗外都市钢铁森林缝隙里透出的、被污染过的、毫无生气的晚霞。两种截然不同的黄昏在视野里重叠、割裂。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触碰画面上那片深紫的江水。颜料粗糙的颗粒感透过玻璃传递而来。就在指尖落下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忽略的细节撞入眼帘——在画面右下角,那片最深沉的紫色水波倒影的边缘,极其隐晦地,覆盖着另一层更浅淡、几乎被深紫完全吞噬的颜料痕迹。那是一种非常非常浅的、近乎透明的蓝灰色调,如同冬日清晨湖面上将散未散的薄雾。那是苏晓调色盘上后期频繁出现的颜色,也是那天,他撞翻画架,她的画笔脱手飞出,污毁了那幅晨景时所用的——群青混合了钛白和一点点佩恩灰。

陈暮的手指猛地顿住,像被那抹浅淡的蓝灰烫到。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贴上画布,死死盯着那片区域。不是污迹。在深紫的覆盖下,那抹蓝灰色被极其小心地处理过,巧妙地融入了水波的暗影里,构成水纹的一部分,只有对这幅画熟悉到骨子里、并且知道该在哪里寻找的人,才能勉强分辨出那底下曾有过另一幅画的轮廓——那分明是另一幅画的底层构图!一幅被彻底覆盖、埋葬的漓江晨景!他仿佛看到了那幅被毁掉的画:清冷的晨光,薄雾中的山,泛着银光的水面……那本该完成的、属于“晨”的希望,被她亲手用最沉郁的“暮”色,决绝地、永久地覆盖了。

指尖下,那被深紫掩盖的浅蓝灰,冰冷而沉默。原来她从未真正遗忘那个被毁掉的清晨。她把那场破碎的晨光,连同漓江边所有未竟的希望与争吵的伤痕,一起封存在了这片最浓郁的暮色之下。这幅画,从来不是对旧日美好的温柔缅怀。它是埋葬,是祭奠,是一座用最绚烂的黄昏晚霞砌成的、冰冷华丽的墓碑。碑下深埋的,是那个在争吵和画笔脱手的脆响中彻底死去的、属于他们的“清晨”。

窗外,纽约的霓虹开始闪烁,在玻璃上投下变幻的光斑。陈暮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画布粗粝的触感和颜料冰冷的幻觉。他退后几步,长久地、沉默地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紫色黄昏。画中的漓江水波仿佛在无声地流淌,带着被覆盖的晨光的秘密,流向一个永无破晓的尽头。他清晰地知道,在地球的另一端,瑞士的莱芒湖畔,此刻正沐浴在崭新而耀眼的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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