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的哨声刚吹响,王铁柱就叼着半截烟屁股,一屁股坐到了康欣旁边的石墩上,肩膀撞了康欣一下:“喂!回信呢?磨蹭啥?怕写不好人家姑娘笑话你?”
康欣瞥了他一眼,没吱声,从作训服内袋掏出纸笔。寒风顺着墙根卷过新兵们疲惫的身体。他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把王铁柱那顶磨掉毛边的旧军帽垫在膝盖上,当了个简易桌子。笔尖划过劣质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字迹算不上好看,但笔划硬朗,透着力道。
“田晓霞同志:
来信收到。感谢你的来信和心意。
邮局门口的事,人民军队的一员撞见了群众遇到困难,上前帮一把是本分,也是责任。不必记挂,更无需特意感谢。保护人民安全,维护地方秩序,是每一个军人的天职。
你年纪正轻,正是求学奋进的大好时光。心思当用在读书求知上,学习文化知识,掌握本领,将来无论在哪行哪业,都能为国家建设出力。报效国家,知识同样是最有力、最持久的‘武器’。这才是最应走的路子。
至于当兵……我如今身在此地,深知其中辛苦非你能想象。风吹日晒,摸爬滚打是家常便饭,枪炮武器动辄几十斤上百斤(比如我每天擦的三发重机枪零件),非体力过人者不能胜任。而且,部队招女兵的名额,每年少之又少。
你安心学业,用知识武装头脑,便是对国家最好的贡献。
康欣
1975年12月25日”
他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又在封面上工整写下:“原西县革委会家属院田晓霞同志收”。
“完了?”王铁柱伸手夺过信封,对着灯光瞄了瞄收信地址和名字,撇撇嘴,“啧啧,又是田主任家那小辣椒?你这回信写的…比指导员的报告还正经!连个‘请’字都没有?人家姑娘看了还不气哭喽?”他故意曲解康欣那冷硬笔锋下的克制和劝导意图。
“实话实说。”康欣收好笔,简短回应。
“行!你清高!”王铁柱把信揣自己口袋,“老子替你寄!回头田副主任家闺女真哭鼻子了,老子就说你读书少,不会说人话!”他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拍打着屁股上的灰走了。
原西县革委会家属院,1976年1月10日,傍晚。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碎的雪粒子。屋子里暖炕烧得很旺。田晓霞坐在窗边桌前,桌上摊着几本摊开的物理和数学书,心思却不全在字里行间。窗台上那封盖着军邮戳的信封已经安静地躺了一下午。
终于,她放下笔,伸手拿过信封。那略显粗粝的质感,信封上“康欣”两个字写得方方正正,一笔一划都像刀刻出来似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和他在尘土飞扬的街头按住小偷手腕时一样。
她小心地撕开封口。
信的内容清晰直白地映入眼帘。
康欣的信像一把锋利的冰镐,凿开了她心中那个关于硝烟与戎装的、带着朦胧美感的幻影泡沫,露出底下粗糙坚硬甚至有些冰冷的现实岩壁。
田晓霞咬着下唇,目光反复在那关于知识的字句和“三发重机枪”的字眼间逡巡。一种奇特的情绪在胸中翻涌:被理解的触动?被点破现实的失落?还是被对方如此“正色”地、甚至带着点笨拙的“为你好”规劝时的哭笑不得?
这个康欣……真是个怪人!救人救得干脆利落像个冷面煞神,写信却絮絮叨叨像个刻板的教书先生!可偏偏,他说的话……又挑不出错处。那“知识武装头脑”的话,以前听爸爸说只觉得是空泛的大道理,现在从这个士兵口中说出来,仿佛也带上了一种实战经验般的不容置疑。
信纸被她轻轻压在桌面上。窗外的雪粒子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那个冬日街头挺拔冷冽的军绿色身影,和眼前信中这板正规劝的语调,在她脑海里交织、碰撞。
沉默了好一会儿。田晓霞忽然坐直了身体,重新抽出一张信纸,拿起钢笔。
字迹依旧娟秀,却比之前郑重了许多:
“康欣同志:
来信收到了。谢谢你的关心和…指教。你说得对,知识确实是宝贵的财富,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努力学习,用知识来建设国家。我会记住你的话,好好读书的!
上次的事,无论你怎么说,我真的很感激你。能遇到你这样勇敢又正直的解放军同志,是我的幸运。你之前在信里提到那些枪炮的重量…,当兵真的很不容易吧?原西县冬天也挺冷的,你们部队驻扎在山坡上,更冷一些?注意保暖啊!
下次你如果再来原西县出公差或者办事,方便的话,欢迎到革委会家属院来坐坐。喝杯热水,尝尝我妈蒸的地道陕北花馍!也好让我全家当面再向你道个谢!
盼复!
祝: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田晓霞
1976年1月10日”
写完最后一句,田晓霞轻轻舒了口气。将“道个谢”三个字看了两遍。这邀请,是她最自然能想到的、表达谢意的方式,却也像一粒种子,被她亲手埋进了信里,等待它跨越军营与原西的距离,在某个或许并不确定的未来生根。雪花在窗外无声飘落,为信封覆上一层浅浅的白。
冬训刚结束的傍晚,新兵营的院子里人声鼎沸。泥汗未干的士兵们挤在水龙头前抢着冰水冲头,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儿、水汽和劣质肥皂沫的味道。康欣提着一桶冷水走到角落,刚摘下湿透的军帽,就听见通讯员小李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晃着一封信:
“康欣!康欣!原西县信!还是那田大姑娘来的吧?这次写啥啦?”
这小子嗓门贼亮,一声“田大姑娘”像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原本喧闹的水槽边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炸开了锅!
“哟嚯!康大少!你那救美的信又来了?”
“快!打开念念!让哥几个学学咋跟城里姑娘写信!”
“听说田主任家那闺女水灵得赛画报!你小子行啊!”
几只手立刻七手八脚地伸过来要抢信。康欣眼神一厉,手臂闪电般一抬一格!手腕翻转间,那封信已稳稳落入他手中。几个扑上来的家伙被他晃得差点撞到一起。
“都滚蛋!”王铁柱叼着烟从连部晃出来,一嗓子吼开了起哄的,“没看见老子站这儿呢?!再起哄全给老子滚去擦枪!滚!”人群“嗡”地一声作鸟兽散,只剩康欣捏着那封信站在水槽边。王铁柱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脸上那熟悉的八卦神气几乎要溢出来:“嘿嘿!咋样咋样?田家那小辣椒这回说啥了?是不是请你去家里做客?吃花馍?啧!多好的机会啊!你小子……”
康欣没理会王铁柱的连珠炮,走到墙根避人处,撕开封口。信的内容跃入眼帘——感谢、应允好好学习、关心冷暖,以及最核心的那句邀请:
“下次你如果再来原西县出公差或者办事,方便的话,欢迎到革委会家属院来坐坐。喝杯热水,尝尝我妈蒸的地道陕北花馍!也好让我全家当面再向你道个谢!”
“全家当面道谢……”康欣的目光在这几个字上停留。大脑中属于“康欣”的记忆碎片快速拼接——田福军!县革委会副主任!原西县真正的实权人物之一!更重要的是,通过田家这条线,或许能自然而然地接触到黄原地区的脉络……比如那个有着一把力气、正在石圪节公社双水村为生计与体制苦苦挣扎的孙少安!“西北锤王”……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清晰的路标在意识地图上亮起。
一年时间,他深陷军营,信息闭塞如井底蛙。系统的目标是“生存”,但生存之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对关键人物的接触,将是未来更长远规划的重要地基。
这个邀请,不再仅仅是少女的单纯感谢,而是一个嵌入本土社会网络的关键跳板!拒绝?傻子才干!
他收起信纸,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精芒。转身走回连部那破旧的文书桌旁。
王铁柱亦步亦趋:“快说啊!到底请没请?!”
“请了。”康欣拉开抽屉,取出信纸钢笔。
“靠!真的?!我就知道!”王铁柱差点蹦起来,搓着手,“啥时候?定日子了没?你小子怎么回的?”他把脑袋凑过来,恨不得贴到信纸上。
康欣落笔飞快,字迹依旧硬朗:
“田晓霞同志:
来信收悉,谢邀。
你安心向学,甚好。原西冬日虽寒,但人心热忱,暖意在心。
感谢你及家人盛情邀请。部队请假不易,外出需报批。若确有公务或轮休得暇赴原西县城,定当先行设法告知。届时若有空,自当登门道扰,也顺带看望你父亲田福军同志。
久闻石圪节公社双水村有精擅农活、力气出众的年轻后生如孙少安者,若有缘,也想听听塬上乡亲的耕种收成之事。
保重身体。
康欣
1976年2月10日”
信写完,墨迹未干。
“卧槽!卧槽卧槽!”王铁柱抢过信纸,眼睛瞪得像铜铃,指着上面几个关键句,声音都变了调,“‘定当登门道扰?!’**‘看望你父亲田福军同志?!**’‘打听双水村孙少安?!’康欣!康大少!你这这这……”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这路子野啊!还没上门就想着巴结田副主任?还要打听隔壁公社的泥腿子?你小子要干啥?搞农村调研还是要提个农民女婿啊?!”
王铁柱看不懂康欣深层布局(接触孙少安),只看到了明面上对田福军这个实权人物的热切态度(“看望父亲”)和对不相干乡下人(“泥腿子”孙少安)突兀的兴趣。但无论如何,康欣这小子没拒绝!没拒绝就是开窍的第一步!管他目的纯不纯呢!能搭上田副主任的线,总是好风好水!
“好!好小子!这才对路!”王铁柱重重拍着康欣的肩膀(差点把他拍个趔趄),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与兴奋,“这信写得好!有水平!知道借梯子上墙了!放心!跑腿传话的事儿,包在老子身上!田副主任家那小院门朝哪儿开,老子给你摸得门儿清!”他已经自动带入“牵线搭桥月下佬”的角色,脑补着帮康欣递消息、安排“偶遇”、甚至带点部队土特产去田家“道扰”的宏伟蓝图了。
康欣没解释。他只是把信封好,递给亢奋得面红耳赤的王铁柱。
信封上依旧写着:“原西县革委会家属院田晓霞同志收”。
这封回信,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封,而是披着感谢与“登门道扰”外衣的探针。它将精准地射向田家,射向那个正被康欣纳入未来盘算中的支点——孙少安所代表的黄土高原的呼吸脉搏。军营的汗水蒸腾在冰冷的空气中,而一条隐秘的信息通道,已然在王铁柱这个粗豪班长的拍胸脯保证中,悄然架设起来。穿越者康欣在《平凡的世界》落下的第一枚关键棋子,正悄然走出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