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西县革委会大院，冬夜。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刷着绿漆的墙壁上摇曳。田福军批完最后一份关于冬小麦防冻的文件，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酸涩的鼻梁。他的女儿田晓霞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捧着本快翻烂了的《红岩》，眼神却有些飘忽，脸颊映着灯光带着点不寻常的微红。
“爸，”田晓霞忽然放下书，声音清脆地打破沉寂，“那天在邮局门口，真有个当兵的救了我！”
田福军端起搪瓷缸子抿了口温茶，闻言抬眼。闺女这几天回来，有点不同以往的安静，眼神里还带着点……说不清的光亮？“哦？救你？怎么回事？”他放下缸子，语气平和，眼神却严肃起来。
田晓霞立刻来了精神，身子前倾，把那天小偷抢钱包、自己被推、然后那个沉默的士兵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瞬间瓦解危机的过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末了，她眼睛亮晶晶的：“爸，您没看见！那身手！快！准！狠！像…像电影里的战斗英雄！那么多人，就他冲出来了！把人撞飞那个‘砰’的一声…听着都带劲！还有他那眼神，抓住小偷的时候，一点都没得意，就跟…就跟拍死个蚊子那样平常！可他救了我呀！”
田福军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坑坑洼洼的桌面上敲着。女儿描述的细节很生动，那士兵的身手听起来确实非比寻常。只是…“知道他是哪个部队的吗？姓甚名谁？”他更关心的是安全问题，闺女被当街抢劫，这事细想有点后怕。
“我问他了！”田晓霞有点懊恼地撅起嘴，“他就说了俩字：一连！别的啥都没说！我当时也懵了……后来想起来，想写信感谢人家，连个名字都不知道，信往哪寄？”她巴巴地看着父亲，“爸，您不是认识部队上的人吗？帮忙打听打听呗？黄原守备部队新兵一营一连连部转交？”
田福军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这丫头从小主意正，但很少为了自己的事开口求他。一个当兵的出手相助，连名字都不留，这份担当和冷静确实让他心生好感。
“唔…一连…”田福军沉吟着，“知道了。”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端起茶缸喝了口，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这事，他记下了。闺女想感谢的心意，他理解。打听个人，对他这个位置，倒也不算太难。
黄原守备部队新兵一营一连，清晨。
凛冽的哨声像鞭子一样抽破冰冷的晨雾。出操！队列训练！口号声在光秃秃的土操场上空炸开，哈气在空中凝成白烟。
康欣站在队列前排。军姿依旧挺拔如松，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尺子量过般标准有力。王铁柱背着手在他旁边踱步，眼神时不时落在他身上。这小子，训练是真没得挑，就是那股子沉静到骨子里的劲儿，有时让王铁柱心里都犯嘀咕——这哪儿像个新兵蛋子？分明是条盘踞蛰伏的龙！上次原西县那一脚撞飞小偷的动静，连里好几个老兵听说了都啧舌。
“康欣！”
“到！”
“动作再快点！当饭后遛弯呢？！”
“是！正做着标准的匍匐前进，沾了一身黄泥巴，通讯员小王从队部那边跑了过来，挥舞着手里一封信，嘴里还冒着白气：“康欣！康欣！有你的信！原西县城来的！加急！”
趴在地上的康欣动作一顿。原西县？他迅速过滤信息：上次寄包裹才几天？妹妹康宁的回信没这么快。这个地址……难道是……那个叫田晓霞的姑娘？他利落地爬起身，拍拍泥，王铁柱也听到动静，扭头瞥见通讯员手里的信，不耐烦地摆手：“就你事多！快点收！”
康欣大步跑向小王。接过那封信。信封是常见的、略显粗糙的牛皮纸信封(符合原西本地邮政特点)，字迹娟秀而有力，信封正面清楚写着：
“黄原守备部队新兵一营一连康欣同志亲启”
“（内详）”
落款：原西县革委会家属院田晓霞
“田晓霞？”康欣看到落款名字，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他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那个在原西县街头，红围巾下眼神清亮倔强的姑娘？她真的写信来了？而且直接知道了自己的准确部队番号和姓名！是王铁柱说漏嘴了？还是……她那位在县革委会的老爹动用人脉打听的？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撕开信封边缘。王铁柱不知什么时候溜达了过来，瞄了眼信封上的落款字迹和“田晓霞”名字，脸上顿时露出贼兮兮、恍然大悟的表情，用力一拍康欣肩膀（故意压低声音）：
“嘿！康大少！够快啊！才见一面就勾搭上田主任家那水灵闺女了？老子就知道没看错！你小子花花肠子多！这字儿写得，啧啧！快！看看！这姑娘家给你写啥了？是不是夸你英雄救美啊？”
康欣没理会班长的八卦，迅速抽出了里面唯一的信纸。
信的内容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那个年代少见却又不失大方的真诚：
“康欣同志：
你好！
首先郑重向你道谢！上次在原西县邮局门口，是你挺身而出抓住了小偷，维护了群众的财产安全（钱包丢了麻烦事可多呢！），也让我免受伤害。当时慌乱，没来得及好好感谢，只匆匆问得你在一连。过后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几经周折才冒昧打听到了你的具体单位（托我爸在县里打听了一下番号，可不要怪他多事！）。特此写信一封，表达我最深的谢意！
你的身手太厉害了！动作又快又帅（那个撞飞坏蛋的动作简直像电影里的武林高手！）！听我爸说，你们当兵的纪律严明，做了好事也不留名，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不知道你在部队生活是否习惯？希望这封信带去我们原西群众对解放军战士的一点问候和感激！
再次感谢！
顺祝：身体健康，工作（训练）顺利！
田晓霞敬上
1975年12月20日”
信的最后，“田福军之女”这五个字被特意圈点出来，像是一个俏皮的备注，也像是表明她为何能“几经周折”打听到他的信息。
康欣的目光在这封信上停留了十几秒，嘴角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他将信纸塞回信封，揣进了作训服的口袋。
这份感谢，直接，热烈，带着少女特有的鲜活与崇拜，也带着一丝这个位置人物的谨慎和不加掩饰的好奇。在黄土高坡枯燥的军营里，算是一点意外的小波澜。
他刚把信揣好，王铁柱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响：“嘿！啥信？让你小子磨蹭半天？情书？”王铁柱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大手作势就要夺。
康欣身体一侧，巧妙地躲开，但动作幅度不大，只平静地应了句：“上次原西县那个被抢的姑娘，感谢信。”
“啥？是她？”王铁柱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田副主任他闺女？！乖乖！你小子行啊！”他眼神瞬间就变了，有惊讶，也有种看热闹的促狭，“快！给老子瞅瞅！她咋写滴？”
“班长，”康欣把那封已经放进口袋的信轻轻按了按，“信收到了。我…准备写个回信。”
王铁柱一看康欣那平静无波的表情，再看看他护住口袋的动作，撇了撇嘴：“啧！小气！老子稀罕看似的！写！赶紧写个回信！该谢谢人家姑娘记挂咱们！写完了拿来我看过再寄！别给连里惹麻烦！”他嘴上这么说，眼神里的八卦之火还没熄灭。
训练继续。口号依旧响亮。黄土尘土继续飞扬。
但在康欣作训服内侧的口袋里，多了一封还带着少女笔墨香气的感谢信。这封意外来信，如同在原西县那个冬日街头偶遇时投入湖心的石头，在军营铁灰色的单调画布上，晕开了一抹不期而遇的色彩。田晓霞，这个名字，连同她那明亮的眼睛和这封信，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在这个平行世界里，与康欣产生了超越路人的交集。回信怎么写？又将引向何方？平静的军旅之下，无形的丝线悄然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