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达岭长城站的VIP候车室里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初春燕山脚料峭的山风。康欣刚给母亲用保温杯接了热水,让她坐下焐手,窗外长城巨大的龙脊余影还在脑内盘旋。候车室透明的玻璃墙外,站台上的人流像静默涌动的潮水。
就在这时,两道人影脚步沉稳地穿过候车室的门禁(身份特殊识别畅通无阻),直朝他们座位走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半正式休闲夹克、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眉宇间带着习惯性的沉稳和气场,是林振邦的贴身副官周凯。他身后跟着一个更年轻一些的秘书,手里拿着平板。
周凯在康欣母子的座位前停下,态度恭敬无懈可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传达意味,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康欣和康明娟听清:
“康先生,康阿姨。”他微微颔首,“首长得知您二位今天下午要离开京城,特意吩咐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两位。首长说,到了京城,无论如何也容他尽一回地主之谊。包间已经准备好了,”他目光落在康明娟明显写着不情愿的脸上,语气更加诚恳几分,“就在王府井那边,很近,不影响您二位稍后的行程。家里人也都在等着,尤其是承煜,这孩子听说康先生救了命又来了京城,几天前就在部队里写了申请报告,说什么也要当面向您道一声谢。”
“部队?”康欣还没吭声,康明娟先愣住了,南澳口音带着惊讶。
“是的,阿姨,”周凯语气肯定,“承煜在部队表现很好,首长特意特批了他半天假,现在人已经在包间了。”
康欣的手在母亲微凉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随即看向周凯,眼神平静无波,似乎对这个场面早有预料。他没有为难眼前这个传话的,语气淡然:“周副官辛苦。几点?哪个位置?”他接过年轻秘书递来的嵌有隐形电子标签的烫金请柬(一触碰,目标定位自动导入手机地图)。
周凯明显松了口气:“时间随意,康先生。位置是‘王府井9号院·兰亭序’包厢。”
去往王府井的路上,康明娟一直抓着儿子的胳膊,手指紧张地蜷紧,嘴唇紧抿。“阿欣,非得去?这饭…怕是咽不下…”几十年横亘在心底的鸿沟,不是一顿饭能填平的。
车窗外华灯初上,车流汇成璀璨的星河。康欣拍拍母亲的手,声音沉稳像磐石:“妈,就是一顿饭。人家话说到这份上,再推倒显得我们放不下了。再说,”他顿了一下,嘴角扯开一丝极淡、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他林振邦就是老虎么?还能吃了我们?”
***
“王府井9号院”藏匿在寸土寸金的闹市背后,厚重朱门推开,内里却是别有洞天的现代中式庭院。低调的奢华体现在不动声色的细节:枯山水庭院的地灯是智能感光的,石径两旁悬浮着古典纹饰的空气投影指引牌。
推开“兰亭序”厚重的红木雕花大门,扑面而来的暖风夹杂着食物香气和人声。巨大的圆桌足以容纳二十人,但此刻只坐了约莫十来个。康欣和母亲的出现,让里面原本低低的交谈瞬间凝滞了片刻。
坐在主位上、穿着深色羊毛开衫的林振邦立刻站了起来,比康欣记忆中似乎更清瘦了些,两鬓霜色更重,目光复杂地看向门口。他身边,一个保养得宜、气质温和的中年女性(继母许文君)也连忙跟着站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但眼底难掩审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下首的位置上,坐着林启哲和他的妻子——一个眉眼精明、穿戴讲究的年轻妇人,旁边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四五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林慕雪的女儿)。林慕雪和她的丈夫也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在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拘谨和好奇。
最扎眼的是那个单独坐在靠近门口位置、穿着板正陆军常服列兵军衔、肤色黝黑的年轻身影——林承煜!在康欣目光扫到他身上的瞬间,他“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标准有力,挺拔得像一杆标枪!脸涨得通红,眼神不再是往昔的轻佻虚浮,而是燃烧着一种激越和急于表达什么的急切,喉结剧烈地滚动,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康明娟被这场面震了一下,脚步下意识顿在门口。康欣自然地挽住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带上了厚重的包间门。隔绝了外面的声浪,包间内更显安静得有些窒息。
“振邦…”康明娟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叫出了那个几十年深埋心底很少出口的名字。
“明娟…阿欣…”林振邦的声音也有些发干,他绕过巨大的圆桌快步走上前来,目光在康欣脸上停顿了片刻,随即又落到康明娟身上,那眼神里翻滚着说不清是愧疚、感激还是某种迟来的沉重和解,“快…快进来坐!都等着你们呢!”他抬起手,似乎想做个引路的手势,却又略显僵硬地放下。
就在这时,那个穿着列兵军装的身影动了一—林承煜!他两步就跨了过来!猛地抬起右臂!一个极其标准、带着风雷之音的军礼!“啪!”敬向康欣!
全场再次静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骤然挺立的年轻士兵身上!
他敬着礼,胸脯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又带着一种新兵特有的刚硬:
“哥——!!”(军礼姿势纹丝不动)
“谢——!!!”
“救命之恩——!!!”
“恩”字的尾音带着剧烈的震颤,在过分安静的包间里回荡,甚至带着哽咽般的回响!他黝黑的脸膛因为用力而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那双眼睛里,不再是过去的散漫和轻狂,只有被血与汗、纪律与悔悟淬炼过的、近乎赤忱的感激与执拗!
康欣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挺着军礼、眼眶发红、用尽吃奶力气吼出感激的弟弟。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一秒。那张被高原阳光和军营生活刻下印记的脸,与纽约废车场里那个吓瘫在地、屎尿失禁的纨绔少爷的身影彻底分离。
他没有立刻动作。
整个包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林振邦都停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向这个脱胎换骨的小儿子。
一秒。
两秒。
就在空气快要凝固成实体的时候——
一个嫩生生的、带着点奶气和怯懦的声音突然从桌边飘了出来,打破了这片死寂:
“麻麻…那个…那个解放军叔叔…叫谁‘哥哥’呀?…是那个…那个很凶的舅舅吗?”粉雕玉琢的林慕雪的小女儿,躲在妈妈身后,只露出半个小脑袋,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正指着穿军装的林承煜,小脸上全是好奇和疑惑,最后又把目光怯怯地挪向了门口……那个眼神冷峻、挽着老太太沉默站立的康欣。
所有人:“……!!!”
林慕雪瞬间脸都红了,想捂住女儿的嘴却已来不及。
康欣紧绷的嘴角,忽然毫无预兆地,向上扯开了一个极其轻微、短促、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抬起手,没有拥抱,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
啪!
同样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
一个沉稳有力、如同磐石落地般的标准军礼,正正回向林承煜!
无需言语。
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在京城最繁华的深处,在充满过往恩怨纠葛的家宴上,隔着一个军礼的时空,轰然交汇!
随后,康欣放下手臂,大步走到林承煜面前,在他因紧张和激动而依旧僵硬如铁板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礼,敬完了。”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军营里惯常的平淡,“好好干你的兵。吃饭。”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像解开了林承煜身上的无形枷锁。他绷紧的身体瞬间松弛了下来,眼圈瞬间更红了一层,重重地“嗯!”了一声,声音发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
康欣没再看其他人,他挽着还有些不知所措、但明显被刚才那震撼军礼和“舅舅”童言冲散了部分不安的母亲,绕过依旧怔在原地的林振邦,走向主桌旁预留的两个空位。
他拉开椅子,让母亲先坐下,自己才从容落座。
巨大的圆桌重新被声音填满。继母许文君连忙笑着招呼服务员上热汤;林启哲的妻子赶忙把懵懂好奇的女儿拉回身边;林启哲轻咳了一声招呼大家入座,试图掩盖刚才的尴尬;林慕雪小声安抚着不知所以然的儿子。
康欣没有动筷子。
他平静地拿起面前早已斟满的茶杯,目光平静地掠过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林振邦,掠过圆桌旁神态各异的所谓“家人”,最后落在对面那个刚刚放下军礼、此刻正偷偷用袖口擦着眼角的年轻列兵林承煜脸上。
茶杯温热的瓷壁贴着手心。
他轻轻晃了下杯中的茶水,淡金色的茶汤在温润的白瓷里荡开微澜。
没什么祝酒词。
他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平静地对着全桌的人(尤其是看着林承煜),也对着母亲,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都过去了。茶,还是饭,趁热。”
说罢,自己先低头呷了一口。
滚烫的茶水入喉,如同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一切刀光血影、旧日恩仇、以及那条用血肉丈量过的归家路,都隔在了这杯清茶蒸腾起的氤氲雾气之外。
他放下茶杯,拿起桌上的象牙箸(旁边是传统的青花瓷餐具,但筷子尾端嵌有智能识别芯片用于点餐),随意地夹起面前水晶小碟里精致的开胃豌豆黄,放进了康明娟面前的骨瓷小碗里。
“妈,尝尝这个。”
康明娟看着他沉静如水的侧脸,紧绷的心弦也莫名松弛了下来。她拿起勺子,轻轻舀了一点,放进口中。
甜蜜而细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
真的,都过去了吗?
也许还不算。
但这顿迟到太久的饭,终于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