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滞了一下,随即化开,变得柔和而真实。
他挠了挠头,也收起了那副刻意夸张的得意劲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那个……该说谢谢的是我。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就被害死了。”
姜不寒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过了片刻,她才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眸光扫过他手腕上的珠串,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少了几分冰冷:“行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姜不寒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串珠子上,带着一丝探究:“这珠子……当真是大人物的贴身之物?”
她虽然猜到顾怀在姜家是借势,但亲眼看到父亲那失态的反应,这珠子的分量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顾怀嘿嘿一笑,拿起珠子在灯下仔细看了看:“八九不离十了。看岳父大人那反应,错不了。至于怎么来的嘛……”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这故事,可就有趣了……”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你准备何时去南镇抚司报道?”
顾怀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不急不急。按娘子的章程来。刑公公、王抚台、孙镇抚使、魏国公、赵千户、周府尹……啧啧,这金陵城的山头,咱们得一座座‘拜’过去。”
他刻意加重了“拜”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带着咱这串‘护身符’,想必能省不少力气,也少看不少脸色吧?嘿嘿。”
姜不寒看着他腕间那串深红的珠子,又看看顾怀那副“我很老实但我有靠山”的表情,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刀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金陵城的水,怕是又要被这看似惫懒、实则心机深沉的家伙,搅得更浑了。
不过随即,顾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挠挠头,方才的兴奋劲儿被冰冷的现实兜头浇灭,苦着脸道:“可是…娘子,咱们…咱们穷得叮当响啊!那都是什么段位的大佛!咱这点家底,连人家门房塞牙缝都嫌寒碜吧?咱们这点‘薄礼’,人家眼皮子怕是都懒得抬一下!别到时候礼送不进去,人还被当成打秋风的轰出来…”
他想起前世电视剧里那些被门子刁难、吃闭门羹的场景,心里直打鼓。
姜不寒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到墙角一个盖着红布的旧樟木箱子前。
她掏出贴身带着的一枚小巧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箱子打开,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金银珠宝,而是整齐叠放的一些用蓝布细心包裹的物件。她从中取出五个大小不一、同样看起来朴素甚至有些陈旧的包裹,一一放在堂屋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礼,我已备好。”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礼轻情意重。我们本就清寒,送重礼反显刻意攀附,徒惹猜疑。送这些,恰恰显得我们心思巧,不落俗套,懂规矩。”
顾怀好奇地凑过去,看着那几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包裹,实在想象不出里面装着什么能打动那些巨头的宝贝:“这…这都是些什么宝贝疙瘩?”
姜不寒指着其中一个最小的、用靛青细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件:
“给王公公的。一块徽州老胡开文制的‘紫玉光’特级烟墨。墨锭侧锋,用蝇头小楷刻了‘静气凝神’四字。他好书法,尤喜名家墨锭,更信这四字箴言能助他凝神静气,参悟天机。”
她又指向一个稍大些、方方正正的靛蓝布包:
“给王巡抚的。一部宋版《范文正公集》,品相尚可,非孤本,胜在传承有序。他是清流出身,以‘先忧后乐’自诩,范相公正是其心中楷模。送此物,既雅致,又暗合其志。”
接着是一个用暗红色锦缎包着的扁长木盒:
“给孙镇抚使的。一把象牙柄、鲨鱼皮鞘的解手小刀,刀身淬火纹路如行云流水,锋利内敛。他是武人出身,做到这个位置,反喜这些精巧不张扬的随身之物,既实用,又显身份。”
再是一个稍显华贵些的紫檀木小盒:
“给魏国公的。一方鸡翅木天然山水纹镇纸,配了一块洮河老坑的巴掌大绿石砚。勋贵之家,附庸风雅是常态。此物不贵重,却足够雅致,木纹天成,砚石温润,显得我们懂行,也知分寸。”
“给你那位顶头上司赵千户的。两坛二十年的绍兴花雕女儿红,泥封完好,酒香内蕴。他好杯中之物,在衙门里是半公开的秘密。送重礼他未必敢收,送坛合心意的老酒,恰到好处。
最后是一个用细麻布精心包裹的卷轴:
“给周府尹的。一幅前朝佚名画师的《金陵胜景图》摹本,笔法工整,胜在描绘细致,囊括金陵旧景。他是地方父母官,送此物既应景,又隐含对其治下风物的赞赏,且不涉敏感。”
顾怀听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微张。这些东西,有的听上去不错,有的呢听起来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甚至还有的堪称寒酸。
但姜不寒对每位大人物隐秘的喜好、身份地位带来的微妙心理、乃至官场潜规则的把握,简直精准得令人发指!每一份礼物都像一把量身打造的钥匙,不求金玉其外,只求能悄无声息地打开对方心防上那道名为“轻视”的锁。
“这…这真能行吗?”顾怀还是有些肝颤,尤其是想到要去拜见那位传说中权势熏天、性情阴晴不定的守备太监王公公。
姜不寒将包裹一一整理好,动作一丝不苟,语气波澜不惊:“行不行,送了方知。记住,姿态要恭敬而不谄媚,话要说得圆融而不失风骨。我们是新来乍到、根基浅薄的小小试百户夫妇,送不起重礼是情理之中。送上一点家乡风物或偶然所得的小玩意儿,表表心意,尽尽礼数,不卑不亢即可。重要的是,人要到,名帖要递进去,礼要送到门房手里。”
她顿了顿,清冷的眸光落在顾怀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期许:“你脑子里的那些机灵劲儿,这时候该派上用场了。想想怎么说话,才能让这些‘薄礼’显得情真意切,既不显得我们巴结,又不至于让人看轻了宣宁侯府的门楣。”
顾怀看着桌上那六个朴素的包裹,又看看姜不寒清冷如月却镇定如山的面容,心中那股忐忑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板,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紧张、兴奋和破釜沉舟般决心的笑容:
“得令!娘子!那咱们…这就去把这‘情意’送到位!看看到底是‘礼轻’还是‘情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