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正清颓然坐回椅中,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力:“你们以为宣宁侯府是什么善地?人家九世掌军!那侯府里的水,比金陵护城河还深还浑!能在那里活下来,还能得了王抚台青眼的人,会是你们口中那个‘不成器’的纨绔?宣宁侯虽在勋贵里已然没入三流,但也不是咱们能比的。笑话!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养出来的狼崽子!只是披了张惫懒的羊皮!”
“还有锦衣卫!”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恐惧,“那是皇上的狗!是悬在百官头顶的刀!你们倒好,上赶着去招惹他!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一番话,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将姜如云、姜如梦、姜如松三人浇了个透心凉!
他们脸上的委屈、愤怒、不甘,此刻全都化作了惊恐和后怕!他们终于明白了父亲那突如其来的呵斥并非偏心,而是恐惧!是面对足以碾碎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的庞然大物时,最本能的求生反应!
姜如竹更是如遭重击,额角渗出冷汗。
他比弟妹们更理解父亲话里的分量。官场如战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之前只看到顾怀的“咄咄逼人”,却忽略了对方身后代表的恐怖力量。
此刻,他看向父亲的目光充满了复杂和……一丝羞愧。他确实没看清局势。
“爹……”姜如竹的声音有些干涩,“儿子……儿子明白了。是儿子短视了。”
姜正清疲惫地挥挥手:“都滚回去!好好想想!管好自己的嘴!从今往后,对你们六妹和六妹夫,都给我恭恭敬敬的!谁再敢生事,不用顾怀动手,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滚!”
几人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不敢多言一句,灰溜溜地退了出去。陈氏瘫在椅子里,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儿。
主院内,只剩下沉重的死寂。姜正清望着跳动的烛火,只觉得心力交瘁。
这金陵的天,怕是要变了。
而他们姜家这艘船,是乘风破浪,还是触礁沉没,或许……真得看那个“不成器”的女婿的脸色了。
最后,陈氏强撑着脸上的温婉笑容,指挥着丫鬟婆子收拾残局,亲自将姜正清、姜如竹和顾怀、姜不寒送出偏厅。
待转过身,背对着众人,她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笑意瞬间垮塌,只剩下深深的懊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扶着廊柱,指尖冰凉,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她喘不过气。
悔啊!肠子都要悔青了!
当初去京城省亲,不过是想着攀附权贵,为自家儿女铺路,可对方一听到是金陵的五品文官,顿时便没了结交的心思。在那些贵妇云集的宴席上,她费尽心机才寻了个机会,跟宣宁侯府的大娘子胡氏搭上了几句话。
彼时,胡氏正为府里一个庶子的婚事发愁——那庶子名声不显,据说还有些纨绔习气,在京中高门贵女眼里是个烫手山芋。
陈氏当时心里盘算得噼啪响:侯府的庶子又如何?那也是宣宁侯府的少爷!娶了自己那个碍眼的继女姜不寒,一来能甩掉这个眼中钉,二来也能和侯府攀上姻亲,给自家儿子们添一份助力。
她以为,凭姜家五品清流的门第,拿捏一个在京城无甚根基、只靠祖荫的侯府庶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对方最多在京城挂个闲职,吃份干饷,对远在金陵的姜家能有多大影响?
可万万没想到!这顾怀,他竟不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他竟进了南镇抚司!当了锦衣卫!还来了金陵!
锦衣卫……这三个字像针一样狠狠扎在陈氏的心尖上。
五品清流?在那些只懂风花雪月的闲散勋贵面前,她还能端着几分清贵文臣家眷的架子。可面对锦衣卫……哪怕只是个小小的“试”百户,那也是手握实权、能直达天听、能让人家破人亡的活阎王!
陈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
她想起刚才席间,顾怀那看似憨厚、实则句句带刺的反击;想起他轻描淡写就把三女婿踩成商贾,把四女儿吓得魂飞魄散;更想起丈夫看到那串破珠子时瞬间变脸的谄媚和惊惧……还有那串珠子背后代表的应天巡抚王象恒!
这哪里是她预想中可以随意拿捏的废物女婿?这分明是请进家门的煞星!
“早知今日……”陈氏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悔意,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还不如当初就随了如云、如梦的例,给她找个看似富贵的商贾之家嫁了!至少省心,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弄来个烫手的山芋,还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这个她一手促成的“好姻缘”,如今看来,恐怕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也最可怕的决定。
而此刻的竹山巷别院,夜色已深,灯火昏黄。
顾怀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一张老旧的圈椅里,翘着二郎腿晃悠着脚,手里把玩着那串让姜家天翻地覆的珊瑚珠,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嘿,娘子,你是没瞧见他们那些脸,唰的一下就白了,跟见了鬼似的!还有那个陈氏,啧啧,那表情,活像生吞了只癞蛤蟆!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他模仿着姜正清变脸的滑稽模样,毫无侯府少爷的架子,倒像个刚赢了架的小痞子。
姜不寒正用一方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她那柄最钟爱的倭刀,冰冷的刀身在烛光下流淌着幽蓝的光泽。
闻言,她擦拭的动作未停,只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转瞬即逝,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声音却依旧平淡无波:“狐假虎威。小人得志。”
“哎,娘子此言差矣!”顾怀“噌”地坐直身体,收起那副懒散样,一本正经地反驳,“这叫合理利用资源!物尽其用!你看,效果多好!省了我多少口水!还帮你把场子找得漂漂亮亮的!这不叫小人得志,这叫……嗯,智慧!运筹帷幄!”
他得意地晃了晃手腕,深红的珊瑚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与他此刻眉飞色舞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他凑近一点,邀功似的:“怎么样,娘子?为夫今日替你出气,这手笔还行吧?”
姜不寒将擦得锃亮的倭刀轻轻归入刀鞘,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她站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清茶,袅袅热气氤氲了她清冷的侧颜。
她没看顾怀,只是端着茶杯,对着窗外的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极轻、极快地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湖面:
“……嗯。多谢了。”
这简短的三个字,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扭和生涩,却清晰地落入了顾怀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