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正清的目光死死锁在顾怀腕间那串深红珠子上,端着酒杯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几滴酒液溅在紫檀桌面也浑然不觉。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看似随和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贤婿啊,”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是长辈的关怀,“你腕上这串珠子……色泽古朴温润,倒是少见。看着……不像京城时兴的款式?”
他不敢直接点明王象恒,只能旁敲侧击。
顾怀正端起酒杯浅啜一口,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姜正清那死死黏在珠串上的目光,以及眼底深处极力掩饰的震惊与……贪婪?
前世影视剧看了那么多总归是有用的,顾怀心念电转间,瞬间了然:这串船上老者随手相赠、他本以为只是普通玛瑙的玩意儿,恐怕大有来头!而且,这位岳父大人认得它!
他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自然的、带着点怀念的笑容,仿佛在回忆什么美好往事,同时下意识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珊瑚珠:“岳父大人好眼力。这珠子……确实不是京城的物件儿,也非小婿购得。”
他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
“哦?”姜正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身体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那是……?”
顾怀笑容加深,带着点“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慨:“说来也是缘分。此次南下金陵,官船之上,偶遇一位……气度不凡的长者。旅途寂寞,小婿闲来无事,便信口讲了些江湖轶事、市井传奇解闷儿。没想到那位长者听得津津有味,竟与小婿颇为投契,相谈甚欢,颇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
他这话半真半假,把“无聊营业”说成了“忘年交”,把自己从“说书人”抬到了“知音”的位置。
姜正清听得眼皮直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竟有此事?不知这位长者……如何称呼?”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直接问“是不是王抚台”了。
顾怀心里门儿清,但自己也的确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和“神秘”:“长者并未言明身份。只是临别之际,他老人家念着与小婿这一路谈兴甚浓,便解下这贴身佩戴的珠串相赠。”
他刻意加重了“贴身佩戴”四个字,果然看到姜正清瞳孔又是一缩。
顾怀继续道,语气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真诚:“长者言道,此物虽非贵重,却随他多年,权作个念想。还说……若日后到了应天府,持此物去寻他,他必当尽地主之谊,再续谈兴。”
他巧妙地隐去了“黄老邪”的细节,把老者央求加场说书,美化成了“念着谈兴甚浓”的赠礼,还编了个“持物寻访”的承诺,把对方可能有的“召见”暗示成了主动邀请的“再续谈兴”。
这番话听在姜正清耳中,无异于平地惊雷!
贴身佩戴!随他多年!持物寻访!尽地主之谊!
这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这哪里是普通赠礼?这分明是王抚台极其赏识、视若子侄的信物啊!
这顾怀……竟真与王抚台有如此“深厚”私交?!姜正清只觉得一股寒气夹杂着巨大的狂喜直冲头顶,看向顾怀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热切,仿佛在看一座闪闪发光的金矿!
“好!好!好啊!”姜正清激动得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都有些发颤,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近乎谄媚,“贤婿果然……人中龙凤!竟能得如此……如此长者青睐!此乃大机缘!天大的机缘啊!日后在应天府,定要持此信物,好生拜会长者!万不可怠慢!万不可怠慢!”
他恨不得立刻让顾怀去抱紧王抚台的大腿。
厅内其他人,陈氏、姜如云、姜如梦、姜如松,早已被这峰回路转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敢情这珠子的主人是大人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恭敬的通传:“二少爷回来了!”
只见一个年约二十六七、身着藏青锦袍、面容与姜正清有六七分相似、气质更为沉稳内敛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姜家嫡次子,姜如竹。他刚处理完公务回府,身上还带着一丝官场上的肃然。
“父亲,母亲。”姜如竹沉稳地行礼,目光扫过厅内略显诡异的气氛和众人各异的神色,微微蹙眉。
“二哥!”姜如云、姜如梦、姜如松如同见了救星,眼睛瞬间亮了。
尤其是姜如云,仗着自己是长女,又觉得二哥是家中顶梁柱、最有出息,立刻想找回场子。
她抢着开口,声音带着委屈和刻意的挑拨:“二哥你可算回来了!咱们家这位新姑爷,可真是了不得!攀上了天大的高枝儿!连父亲都……”
她话未说完,想暗示顾怀不过是运气好,靠着侯府名头和神秘老者的关系压人。
“够了!”姜正清的声音像金铁相撞,带着久违的一家之主的雷霆之怒,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他目光如寒电,带着凛冽的威压,冷冷扫过姜如云、姜如松、姜如梦,最后钉在陈氏那张犹带刻薄的脸上,不容置疑地斥道:“顾怀是我姜家的姑爷,是你们的妹夫!你们当兄长做姐姐的,就该有个兄姐的样子,以礼相待!岂可言语轻浮,失了体统,丢尽我姜家的脸面?!”
他直接把事儿定性成了“失礼丢脸”。
姜正清猛地转向姜不寒和顾怀,脸上瞬间换上了堪称“慈祥”的笑容,语气软和得像春风拂柳:“不寒,贤婿,多年不见,家人团聚情意切,言语间或有冲撞,都是无心之失,千万别往心里去,伤了和气。”
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大逆转,活像晴天一个霹雳,把在场所有人劈得外焦里嫩!
他又转头看向刚进来的姜如柏,语气不容置疑地吩咐:“如竹,这是你六妹夫顾怀,在南镇抚司任职。日后同在金陵,你们兄弟要多亲近!贤婿见识不凡,你要多向他请教!”
他直接把“请教”二字都说了出来,简直是把顾怀捧到了天上。
姜如竹何等精明,瞬间从父亲异常的态度、弟妹们惨白的脸色,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立刻对着顾怀拱手,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妹夫!方才公务缠身,未能及时相迎,失礼了!日后同在金陵,还望妹夫多多关照!”
顾怀连忙起身还礼,依旧是那副谦和笑容:“二哥言重了,小弟初来乍到,该是小弟向二哥请教才是。”
一场家宴,就在姜正清对顾怀态度惊天逆转、对亲生子女疾言厉色的呵斥、以及嫡次子姜如竹谨慎的示好中,彻底变了味。
珍馐美味彻底成了摆设,众人食不知味,心思各异。
姜不寒默默看着身边这个谈笑自若的男人,清冷的眸子里,那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似乎又深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