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开席,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席间气氛却沉滞得令人窒息。话头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全围着陈氏亲生的几个儿女和他们那“体面”的夫家打转。
姜如云被顾怀戳了儿子科举的痛处,憋着一肚子火,此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显摆盐引与家底,调门却明显低了几分,看向顾怀的眼神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妹夫可别嫌姐姐多嘴,这官场上啊,懂门路、知规矩才是顶要紧的!试百户和百户,一字之差,怕是要熬上五六年光景呢?当然,若有贵人提携,那自然另当别论。我家官人恰巧认得几位贵人公子,妹夫若有需要,姐姐倒是可以帮忙牵个线。”
她此刻还想找回几分颜面。
顾怀正夹了一筷子细嫩的鲥鱼,闻言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刺儿。
“三姐这话可真是替我们夫妻俩操碎了心。从六品到正六品,这坎儿确实不好迈。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掏心掏肺的“实在”劲儿,“我们小门小户的,日子过得去就心满意足啦。实在不成器,也总有人惦记着送银钱来。”
他放下筷子,像是闲聊般自然道:“我那做宣宁侯的大哥待下宽厚,月例银子从不短缺。更兼京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商号掌柜,逢年过节总不忘来府上走动,孝敬些‘辛苦钱’、‘茶水钱’。积少成多,日子倒也滋润。”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投向姜如云:“说起来,三姐夫在扬州盐课提举司门路广,想必对此道更是深谙于心?比三姐夫体面得多的大商贾,在京城时,也是常来侯府门前递帖子、送‘心意’的。”
这番话轻飘飘落下,却又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再次捅进姜如云心窝!意思再明白不过:我需要你引荐?我做不了官也能当富家翁,那些银子恰是你们这等“商贾”巴巴送来的!你夫家引以为傲的盐商身份,在宣宁侯府面前,不过是需上赶着巴结送礼的下位者!你显摆的“门路”,在我这儿就是上供的“门路”!
姜如云脸上血色“唰”地褪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如鲠在喉,强烈的羞辱感直冲头顶,臊得她恨不得遁地而逃。
姜如梦没点眼力见,此刻捏着嗓子,娇滴滴地炫耀夫家新置办的田庄如何肥沃,佃户如何恭顺,又故作天真地问:“六妹夫,三姐不过是一番好意关心,你一个大男人何至于如此小心眼儿地挤兑人?况且,男子汉大丈夫,本该建功立业,不是么?你在卫所里,手下管着多少兵丁呀?可别都是些老弱残兵吧?那可真够你受的。”
说完便用绣着缠枝莲的帕子捂着嘴,发出一串“咯咯”的轻笑,眼神像滑腻的泥鳅在顾怀身上溜过,满是轻贱。
顾怀放下筷子,脸上憨厚的笑容未变,眼神却微微沉凝,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认真”,看向姜如梦:“四姐这话问的……倒叫小弟心头难安了。”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席间嘈杂:“四姐的意思是……我这都还未上任点卯,你就疑心我们南镇抚司吃空饷?故意给我拨了些老弱病残充数?”
他刻意将“吃空饷”三字咬得极重,如同在死寂的湖面砸下巨石!
姜如梦脸上的娇笑瞬间冻僵,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随口一问,开个玩笑罢了!妹夫你可别乱扣帽子!”
她急声否认,嗓音都尖利起来。
顾怀却似未闻,自顾皱起眉头,仿佛真在思索一个严峻问题:“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四姐。南镇抚司掌军纪纠察,吃空饷是杀头的大罪!四姐既然这么问了,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内幕?”
他身子微微前倾,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若真有什么线索,四姐不妨告知小弟?小弟也好即刻禀报我们千户大人,或者……直接呈报镇抚使大人!”
他直接点出千户和镇抚使的名头,摆出一副要深挖彻查、公事公办的架势。
姜如梦吓得花容失色,手中帕子几欲揉碎,连连摆手,声音已带哭腔:“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随口胡说的!玩笑话!妹夫你千万、千万别当真!”
她慌得语无伦次,唯恐顾怀真将这话递上去。锦衣卫是何等地方?沾上“吃空饷”的边儿,哪怕只是风言风语,也足以让她夫家脱层皮!
“放肆!”上首的姜正清猛地一拍桌案,脸色铁青,狠狠剜了姜如梦一眼,那目光中的警告与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心知肚明,此时的大明卫所吃空饷几乎是半公开的秘密,但这等事能摆到台面上说吗?尤其还是当着锦衣卫的面!这蠢女儿简直是在引火烧身!人家勋贵侯门,直言有人送礼,那是权势使然,你拿军国重务开玩笑,能一样吗?
他强压怒火,转向顾怀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语气带着安抚:“贤婿勿怪!如梦她无知妇人,口无遮拦,信口雌黄,当不得真!万万当不得真!”
这一番雷霆交锋下来,厅内众人看向顾怀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传说中“不学无术”的侯府庶子,哪里是什么草包!他三言两语,先是将三姐夫踩成了需仰侯府鼻息的商贾,接着又给四姐扣了个“妄议军务、疑似知情”的惊悚罪名,吓得对方魂飞魄散!句句看似憨厚,实则绵里藏针,反击得精准狠辣!这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精!
姜不寒端坐于顾怀身侧,清冷的眸光扫过三姐四姐那狼狈不堪的形容,最终落回身边这个正一脸“无辜”接受父亲安抚的男人身上。
心底深处,那冰封沉寂的一隅,似乎被某种东西极轻微地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暖意,以及……一丝深藏的感激。
他是在为她出这口积年的恶气。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松动。
姜如松想起方才被顾怀那句“从六品实缺”和“八品九品候补”噎得胸口发闷,此刻强压火气,故作姿态地放下银箸,慢悠悠道:“父亲,恩师评我文章火候已足,颇具古风,只待春闱放榜便见分晓。功名虽非立身唯一根本,却也是读书人的正途大道。”
他仍在强调“正途”,但那底气听着便虚浮无力。顾怀此刻听出来了,估计对方这次又是考砸了……
姜正清偶尔颔首,目光扫过顾怀时,比先前多停留了一瞬。恰在此时,顾怀像是嫌厅内憋闷,身上燥热,随意抬手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随着他抬手,袖口自然滑落一截,露出了腕间那串其貌不扬、色泽深红如凝血、颗颗圆润古朴的……珊瑚珠串!正是官船上听书老人送来的那串!
那珠串看似陈旧,磨损得厉害,毫不起眼。可姜正清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铁钩猛地攫住,死死钉在了那串珠子上!
他瞳孔骤然缩紧如针尖,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几滴琥珀色的琼浆泼洒在锦袍前襟,洇开深色湿痕,他却浑然未觉!
旁人或许不识此物,可他姜正清在京城吏部大堂述职时,曾有幸远远觐见过当时的应天巡抚王象恒一面!
彼时王抚台端坐主位,不怒自威,腕间戴着的,正是这样一串毫不起眼却透着沉沉威压的深海红珊瑚珠!
他曾听吏部同僚低声议论,此乃王抚台恩师——一位已致仕的老阁老所赠,是其心尖子上的贴身之物,从不离身!既是身份的象征,更是权势的无言信物!
这等私密珍重、意义非凡的物件……怎会……怎会出现在他这个“试百户”女婿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