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只剩下兄弟二人。顾礼似乎也累了,闭目养神,顾怀便安静地坐在一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童年往事,他们看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心思飘远。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白氏才带着小姜氏回来。小姜氏后面站着几名婢女,她们手中托盘上果然多了几批斑斓华贵的绸缎。
兄弟二人又略坐了片刻,顾怀见顾礼面露倦色,便起身告辞。顾礼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眼神有些涣散。
顾怀和小姜氏在仆妇的引领下离开正房大院。走出那压抑奢华的门厅,重新沐浴在阳光下,顾怀才感觉胸口那股沉闷感消散了些。
别院的奢华尚在眼前,顾怀夫妇离开院子向宅子后方走去。那是宣宁侯府另一处更为精致却也透着沉沉暮气的别苑——主母胡氏的居所。
小姜氏她抬眼看向顾怀,忽然问道:“你觉得你家大哥如何?”
顾怀还沉浸在刚才的担忧中,闻言不假思索地回道:“大哥?很好啊!就是身体太差了,看着让人心疼。他对我也挺好的……”
他想起刚才大哥咳嗽时自己本能的举动,还有大哥那抹微弱的笑意,心里有些酸涩。
小姜氏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的杏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最终化为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一侧,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算了。”
这声叹息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在顾怀的心上。
他有些不解地看向小姜氏,不明白她为何叹气,那句“算了”又是什么意思?
正房暖阁内,顾礼的咳嗽声又起,比方才更加剧烈。白氏坐在他身边,一手替他抚着胸口,一手端着药碗,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满是忧色。
“云贞,辛苦你了。”顾礼喘息稍定,看着妻子担忧的脸,眼中满是愧疚,“嫁给我……对不住你了。十多年了也没让你过几天舒心日子,还……”
白氏连忙用指尖轻轻按在他唇上,打断他的话,温婉一笑,眼中却带着心疼:“夫君说的哪里话?能嫁给你,能守着这个家,就是云贞最大的福气。”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谨慎,“只是……那位六弟妹,瞧着……可不像是省油的灯。心思深沉得很。老六这次能脱险,又想到去金陵的差事,怕都是她的手笔。”
顾礼靠在引枕上,闭上眼,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声音虚弱却带着洞悉:
“虎母……焉有犬女啊……”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对家族未来的忧虑,对自身病体的无奈,以及对那位看似柔弱实则手腕惊人的弟媳深深的忌惮。
这宣宁侯府看似花团锦簇,内里早已是暗流汹涌,大厦将倾。而他这个名义上的家主,却已无力回天。
而另一处的夫妻两人甫一进门,一股浓烈却不显俗气的暖香便扑面而来。厅堂布置得富丽堂皇却不失雅致,处处透着老封君的气派。
主位上,坐着一位穿着酱紫色遍地金通袖袄,头戴点翠嵌宝抹额的中年美妇,正是顾怀名义上的母亲,宣宁侯府的当家主母胡氏。
“哎哟!我的儿啊!你可算来了!”胡氏一见顾怀,脸上的笑容瞬间绽开,如同秋日盛放的菊花,带着一种夸张的热切。
她竟不顾身份,颤巍巍地站起身,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顾怀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声音带着哭腔:“快让母亲瞧瞧!瘦了!瘦多了!可怜见的!那杀千刀的恶鬼!怎么就偏咬上我的儿了!可心疼死母亲了!”
她的手保养得极好,温热柔软,但顾怀只觉得那触感黏腻的和三哥的一样让人不适。
他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脸上挤出恭敬又带着点“孺慕”的笑容:“劳母亲挂心,儿子没事了。”
就在胡氏拉着顾怀的手情真意切地哭诉时,小姜氏跟在顾怀身后半步,对着主位上的胡氏,露出了热切且真挚的笑脸。
但她的行礼却只是极其敷衍地屈了屈膝,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口中冰凉地吐出两个字:“婆母。”
不等胡氏有任何反应,她便已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转向顾怀,极其自然地伸手,轻轻一带顾怀的胳膊肘,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打断了胡氏的表演:“夫君身子刚好,不宜久站,坐下说话吧。”
说着,竟直接拉着顾怀,在胡氏下首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完全无视了作为儿媳妇拜见婆母应有的恭敬侍立和等待赐座的规矩。
胡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愠怒,但当着顾怀的面,那抹愠色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堆满了夸张的慈爱。
她仿佛没看到小姜氏的无礼,也顺势在顾怀身边坐下,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放。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胡氏用帕子按着眼角的泪花,拉着顾怀在身边坐下,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从吃的什么药到晚上睡得可好,事无巨细,语气亲昵得仿佛顾怀是她心尖上的肉。
她甚至亲手剥了个蜜橘,将橘瓣送到顾怀嘴边,那殷勤劲儿,看得旁边侍立的丫鬟婆子都暗暗咋舌。
顾怀一边机械地应付着,一边用眼角余光瞥向旁边垂手肃立的小姜氏。
胡氏自始至终,仿佛真没看到这位新儿媳一般,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小姜氏也如同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摆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虚空某处,仿佛眼前这“母慈子孝”的戏码与她毫无干系。
然而,在顾怀视线不及的角度,当胡氏的目光偶尔掠过小姜氏时,那眼神便瞬间冷了下来,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角向下撇着,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
这变脸之快,与面对顾怀时的热切判若两人,旁边的丫鬟婆子都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寒暄了好一阵,胡氏才仿佛不经意地问起:“听说……我儿要去应天府了?”
顾怀点头:“是,儿子想去谋个荫封的差事,历练历练。”
“那是应天府啊?!此去何止千里!”胡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心痛,刚刚收起的帕子又按上了眼角,这次挤出泪花愈发的多了,“我的儿啊!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到底是谁出的主意啊?哪里的门门道道可比京城要多得多呀!你身子骨才刚好,如何受得了那份颠簸和那份苦楚?留在京城不好吗?母亲替你在你大哥面前求个情,自家兄弟有必要这样吗?好歹在京里谋个清闲差事……”
她声泪俱下,情真意切,仿佛顾怀要去的是刀山火海。
若非顾怀早已知晓这侯府内里的龌龊,又融合了顾宴宁记忆中这位嫡母表面慈爱的背地里刻薄寡恩的印象,怕是真的要被这“母爱”感动了。
“母亲不必忧心,”顾怀努力维持着“孝子”的模样,温言解释,“金陵虽远,却也是富庶之地。儿子年轻,正该出去闯荡。大哥和嫂子也允了。”
胡氏见顾怀态度“坚决”,又呜呜咽咽地哭诉了好一会儿,无非是担心他受苦、思念成疾云云,直到顾怀再三保证会常写信报平安,她才抽抽噎噎地止住,又拉着顾怀的手絮叨了许久家常。
整个过程,小姜氏如同一个透明的影子,被彻底遗忘在角落。
离开胡氏的别苑,他们继续往之前顾怀所在的别院走去。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比在地窖里熬了三天还要疲惫不堪。
应付胡氏那番声情并茂且用力过猛的“深情”表演,实在耗费心神,这让他胃里都有些翻腾。
他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发酸的脸颊,看向对面神色平静的小姜氏,苦笑着摇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位母亲大人……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小姜氏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并未接话。
那眼神仿佛在说:这才哪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