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顾怀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直裰,衬着他死而复生后略显苍白的脸,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清爽。
小姜氏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髻间簪了支别致的白花银流苏的玉簪,通身上下不见半分华丽,却自有一股清冷疏离、不容侵犯的气度。
马车驶向宣宁侯府正院。
他们下了马车,步行入内。越靠近正房,沿途的规制气象便越是不同。穿过层层叠叠的垂花门和抄手游廊,随处可见穿着体面的垂手肃立的仆妇小厮,行走间悄然无声,规矩森严得令人窒息。
庭院深深,古木参天,飞檐斗拱在晨曦中投下森严的阴影。
正房大院更是气象恢弘,五间九架的正堂坐落在高高的丹陛之上,朱漆大门上兽首衔环,门楣高悬着太祖御赐的“宣宁侯府”金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声诉说着九世掌军的煊赫与不容僭越的威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名贵的沉水香气息,混合着一种岁月沉淀下的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通报过后,顾怀被引至正堂东暖阁,而小姜氏则被嫂嫂白氏的贴身婢女给接走了。
暖阁内陈设极尽奢华,金丝楠木的梁枋上绘着繁复的和玺彩画,地上铺着寸许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多宝阁上陈列的古董玉器,件件都透着岁月的厚重。紫檀木的桌椅泛着温润的光泽,靠窗的黄花梨木炕桌上,摆着一套雨过天青色的茶具,釉色温润如玉。
大哥顾礼斜倚在临窗的太师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锦被。
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脸色却是一种病态的蜡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曾经在锦衣卫历练出的那份英武之气,早已被缠绵的病榻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种沉沉的暮气。
他穿着家常的深青色道袍,更显得人瘦弱不堪。看到顾怀进来,他挣扎着想坐直些,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大哥!快别动!”顾怀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快步上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直接坐到椅子旁,一手熟练地、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力道,轻轻拍抚着顾礼的后背,另一只手则自然地搭上他瘦骨嶙峋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揉捏着肩颈僵硬的肌肉。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刻在骨子里似的。
顾礼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有些诧异地看向顾怀。印象中这个弟弟向来粗疏莽撞,何时有过这般细致体贴的举动?
他枯瘦的手抬起,轻轻拍了拍顾怀放在他肩上的手背,声音嘶哑虚弱:“老六…你…你脑子还疼吗?身上可还有不妥?”
问的是顾怀被“恶鬼”所伤的事,但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关切。
“没事了,大哥,真没事了,你看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顾怀赶紧摇头,手上揉捏的动作没停,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担忧,“倒是大哥你,这咳疾怎么瞧着又重了些?光躺着吃药可不行啊!”
顾礼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眼中带着无奈:“老毛病了,不碍事。”
他喘息了几口,看向顾怀时眼中带着一丝暖意和感慨:“你这次…把家里都吓坏了。二丫头在婆家得了信儿,急得不行,特意托人快马送了支上好的老山参过来,说是给你压惊补身子的。”
他示意了一下旁边条案上一个锦盒,“还有五丫头,她在天津卫,听说你出事,急得连夜写信说要赶回来,估摸着明日就能到了。这两个丫头,平日里看着跟你吵吵闹闹,心里终究是记挂着你这个弟弟的。”
顾怀听着,心头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和酸涩。这是属于“顾宴宁”的亲情羁绊。他喉咙有些发紧:“让二姐和五姐担心了……是我不该。”
“回来休息也好,五丫头性子跳脱,在夫家也拘束。回来一家人……也热闹些。”顾礼的声音带着疲惫,眼神却柔和了些许。
他看着顾怀小心翼翼给他揉肩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弟妹昨日……同我说了,你想去金陵?”
顾怀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停下动作,坐直身体,看向顾礼,眼神里带着恳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是,大哥。我……我想过了。京城里,我名声不好,也……惹了不少麻烦。这次更是……九死一生。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也省得……再给家里添乱,让大哥操心。”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而带着悔意。
顾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因病痛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无数复杂的情绪翻涌——有对这个不成器幼弟的失望,有对他差点丧命的余悸,或许还有一丝对他此刻“懂事”的触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疲惫和了然。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唉……”他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更加嘶哑,“金陵……也好。南镇抚司,哎,油水是有的……但,”他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带着长兄的威严和家主不容置疑的叮嘱,“鱼龙混杂,更需谨言慎行!去了那边,万事……要低调。收起你在京城那些做派!莫要再……惹是生非!更不许打着侯府的旗号胡作非为!否则……”
他喘了口气,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严厉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大哥放心!我一定谨记大哥教诲!绝不给大哥和侯府丢脸!”顾怀连忙保证,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但若有人欺负你,那咱们宣宁侯府也不是吃素的!”
大哥的话音刚落,帘子一挑,大嫂白氏引着小姜氏走了进来。
白氏同样清瘦,面容温婉,穿着素雅的藕荷色褙子,脸上带着主母式的关切笑容。
她走到顾礼身边,自然地接过丫鬟递上的温水,服侍他喝了几口,动作轻柔娴熟。
“夫君与六弟聊得可好?瞧着六弟气色好多了。”白氏声音柔柔的,目光在顾怀脸上扫过,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
“嗯。”顾礼应了一声,看向小姜氏,语气带着家主对弟媳的托付,“六弟妹,老六要去金陵的事,我已应允。文书用印之事,我会交代下去。他性子跳脱,到了那边,还要你……多费心看顾,时时提点。”
这话,既是托付,也是提醒小姜氏要约束顾怀。
小姜氏神色平静如水,微微屈膝行礼:“大哥放心,妾身省得。”
白氏在一旁看着,眼神在顾怀和顾礼之间微微流转,随即笑着对小姜氏道:“六弟妹,让他们兄弟俩再说会儿贴心话。我院里新得了几匹上用的杭绸,颜色素雅,花样也新巧,正衬你的气度,随我去挑挑?也省得扰了大哥静养。”
小姜氏目光平静地看向顾怀,见他微微点头,便对白氏道:“有劳大嫂费心。”她对着顾礼和顾怀再次微微一礼,便随着白氏,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暖阁。
暖阁内,又只剩下兄弟二人。
顾礼疲惫地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顾怀看着大哥蜡黄病弱的脸,心头那点因获准离京而升起的喜悦淡了下去,只剩下沉甸甸的担忧。
他默默地再次伸出手,力道适中地、一下下地为顾礼揉捏着僵硬的肩颈,仿佛想通过这笨拙的动作,传递一丝无言的关切。
“大哥,我恰巧学了点推拿的手法,到时候教给你府上体己的下人。平日里解乏倒是有用的。”
“你从哪学来的?这倒是舒服的。”
“嘿嘿,其实你弟弟我是天纵奇才,无师自通。”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兄弟二人身上,暖阁内一片沉寂,只有顾礼偶尔压抑的轻咳,和顾怀指尖落在布料上细微的声响。
大哥……应该不是坏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