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的七月,天像个倒扣下来的闷罐子。
日头悬在当空,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丝风也没有。
黑云岭周遭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平日里瞧着生机勃勃,此刻也蔫头耷脑,蒸腾起一股股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沉甸甸的,吸一口都带着泥土被晒焦的糊味儿。
山脚下的官道,黄土路面被晒得发白、发烫,踩上去隔着厚底靴子都觉得烫脚,马蹄踏过,腾起一溜儿呛人的烟尘,久久不散。
冯原站在一线天东侧峭壁半腰一块突兀的鹰嘴岩上,整个人仿佛融进了背后嶙峋的灰褐色岩石阴影里。他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与山石颜色相近的粗布短打,头上包着同色的布巾,脸上也涂抹着灰土。只
有那双眼睛,锐利、沉静,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穿透闷热的空气,死死盯着下方那条蜿蜒在巨大山体裂缝中的死亡之路。
一线天,名不虚传。两侧刀劈斧凿般的陡峭绝壁拔地而起,几乎垂直向上,高耸入云,只吝啬地在头顶留下一线狭窄的、被挤得变了形的灰白天空。
谷底最宽处也不过容纳四匹马勉强并行,许多地方更是仅容一辆马车通过。
嶙峋的怪石犬牙交错地从两侧山壁探出,狰狞地俯瞰着谷底。阳光在这里成了稀罕物,谷底光线幽暗,弥漫着一股终年不散的、带着岩石腥气的阴凉湿气,与谷外灼人的暑热形成诡异而压抑的对比。
谷底那条被无数车马行人踩踏出来的土路,在幽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条苍白的伤口。
“冯先生,都妥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冯原身后响起。雷彪庞大的身躯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像一头在丛林阴影中移动的黑熊。
他同样穿着不起眼的灰扑扑的衣裳,粗壮的手臂裸露在外,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了陈年的疤痕,此刻绷得紧紧的,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那张粗犷的脸上,横亘的刀疤在幽暗光线下更显狰狞,铜铃般的眼睛里燃烧着嗜血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冯原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谷底那条路上,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大当家的,各队位置再确认一遍。我们的命,黑云岭几千口子的命,都押在这一锤子买卖上了。”
“放心!”雷彪用力拍了拍胸口,震得岩石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前头堵路的‘山神石’(巨石代号),后面断后的‘鬼门关’(另一处巨石及预设的炸药点代号),都埋好了药,引线通到上头哨位,万无一失。两边崖顶,弩机手三百,分成三拨轮射,箭矢管够。
强弓手四百,专打靠近崖壁想爬的。我亲自带两百力士营的兄弟,藏着钢弩和炸药包,就猫在西口那边的乱石堆后面,等他们前队被砸懵了,后路被炸断了,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再冲出去给他来个中心开花!”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更盛:“还有香菱妹子带的女营也来了一百多婆娘,也配了钢弩,守在高处几个刁钻的‘鸟窝’(位于峭壁凹陷处或小平台的隐蔽狙击点)里,专挑那些穿绸缎的、骑高头大马的、吆五喝六的狗东西下死手!”
提到李香菱,冯原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更高处。
在对面峭壁一个被几块凸起岩石巧妙遮蔽、仅容数人立足的天然小平台上,一个同样灰扑扑的身影正伏在那里。
她身姿纤细却异常稳定,手中一具明显经过改造、结构更为精巧、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钢弩稳稳地架在岩石缝隙间,弩箭那三棱透甲的箭头,在岩缝漏下的微弱天光里,凝着一点死亡的幽芒。
那是甄英莲,更是他冯原前世今生割舍不下的李香菱。
她似乎感应到了冯原的目光,微微侧过脸,隔着幽深的峡谷,对着他的方向,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一个无声的承诺,一个生死与共的默契。
冯原深吸一口气,谷底那带着岩石腥味的阴冷空气涌入肺腑,压下心中最后一丝波澜。
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后方阴影中做了几个极其复杂的手势——那是他和几个核心头领约定的暗号,代表“各就各位,准备猎杀!”。
整个一线天峡谷两侧,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山壁缝隙间偶尔滴落的水珠,砸在下方岩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在这片巨大的、等待吞噬生命的静默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一个潜伏者的神经。
时间在闷热与阴冷的交替中,在死寂的滴答声里,缓慢而沉重地流逝。
日头渐渐西斜,谷底的光线愈发昏暗,阴影拉长,如同潜伏的巨兽张开了爪牙。
终于,谷口方向传来了声音。
不是整齐的行军步伐,也不是嘹亮的号角。
先是一阵乱糟糟的、由远及近的喧哗,夹杂着粗鲁的喝骂声、马匹不耐烦的响鼻和嘶鸣,还有车轮碾过坑洼路面发出的刺耳吱嘎声。
“他娘的!这鬼地方是人走的道?热死老子了!”一个破锣嗓子骂骂咧咧地响起,在峡谷里激起嗡嗡的回音。
“就是!这趟差事真他娘晦气!说是剿匪,跟发配充军有啥两样?连个遮阴的地儿都没有!”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充满了怨气。
“都闭上你们的鸟嘴!给老子打起精神!赵将军就在后面,仔细你们的皮!”一个略显尖利、带着点狐假虎威的声音呵斥道,大概是某个小头目。
这混乱的声浪如同浑浊的潮水,缓缓涌入一线天狭窄的谷口。
最先映入峭壁上潜伏者们眼帘的,是一支松松垮垮、毫无章法的队伍。
约莫三百名巡防营兵丁,穿着半新不旧、沾满汗渍和尘土的号衣,歪歪斜斜地扛着长矛或挎着腰刀,队形散乱得像被羊群冲过的篱笆。
他们脸上写满了疲惫、麻木和浓重的不情愿,脚步拖沓,头盔也戴得东倒西歪,不少人敞着怀,露出汗津津的胸膛,边走边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淌成小溪的汗水。
沉重的脚步声、兵器甲片偶尔的碰撞声、粗重的喘息声和低声的抱怨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颓丧的声浪。
在这群兵油子中间,夹杂着几十号人,显得格外扎眼。
这些人打扮各异,有的劲装短打,有的宽袍大袖,兵器也五花八门,刀剑棍棒不一而足,眼神大多带着江湖人的桀骜和审视,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高耸的崖壁。
他们是史家重金请来的江湖“好手”,此刻也难掩燥热带来的烦躁,彼此间低声交谈着,对官军的懈怠不时投去鄙夷的目光。
紧跟在步兵后面的是辎重队伍。几十辆大车被骡马费力地拖着,在坑洼的谷底艰难行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车上堆得满满当当:成袋的粮食、成捆的草料、一坛坛的酒水,甚至还有几辆车上蒙着油布,看那沉重的辙印,里面装的恐怕是预备犒赏或收买用的银箱。
押车的民夫和辅兵同样无精打采,挥动鞭子的动作都透着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