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杀,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峡谷入口处,薛家那个负责督战的伙计薛三,在听到第一波鬼哭般的呼啸和惨嚎时,就吓得瘫软在地,裤裆里一片湿热。
当那如同地震般的巨木滚动声和碾压声响起,伴随着峡谷里骤然爆发又迅速衰弱下去的、地狱般的哭嚎,他终于彻底崩溃,连滚爬爬地往回跑,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完了!全完了!鬼!山里有鬼啊.............!”
不过没多时,薛三又折返回来,他使劲的嘶喊,“五少爷,五少爷,你在哪里?”
等他找到薛松的时候,人直接傻眼了,“五少爷,呜呜呜,你死的好惨啊!”
他背起薛松的尸体,连滚带爬的跑路了。
峡谷内,死寂重新笼罩。
浓烟被山风缓缓吹散,露出修罗场般的景象。断木、碎石、扭曲的兵刃、破碎的肢体…层层叠叠,将狭窄的谷道彻底堵塞。
鲜血汇成小溪,在石缝间蜿蜒流淌,渗入褐色的土地。
几处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袅袅黑烟,散发出焦糊和血腥混合的恶臭。
峡谷两侧陡峭的崖壁上,厚厚的藤蔓和茂密的树冠被小心翼翼地拨开,露出一张张沉默而复杂的脸。
雷彪、刘三、石头、崔龙…所有的黑云岭汉子们,都默默地看着下方那片人间地狱。
有人脸色发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被残酷现实激起的、更加决绝的凶悍。
冯原站在最高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面无表情,眼神冷硬如铁,俯瞰着谷底的惨状。
山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衣袍。
李香菱站在他身侧,脸色同样苍白,嘴唇紧抿,但她的手,却紧紧抓住了冯原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她没有移开目光,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切。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没有退路。
“看到了吗?”冯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土匪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力量,“这就是老爷们的爪牙。这就是挡在我们活路上的东西。不用刀砍碎他们,他们就会像碾臭虫一样碾碎我们。今天,只是开始。”
他的目光越过血腥的峡谷,投向金陵城的方向,投向那被四王八公阴影笼罩的、庞大的封建帝国。
“我们挖的坑,还远远不够深。”他低声说,更像是对自己,也是对身边的李香菱。
李香菱用力点了点头,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那是属于李香菱的坚韧,也是属于甄英莲的、对命运永不屈服的倔强。
金陵城,薛家别院。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正厅里一派富贵闲适的景象。
薛蟠歪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躺椅上,敞着怀,露出里头大红的软绸中衣,手里捏着一只剔透的琉璃杯,里面琥珀色的美酒荡漾。
他半眯着眼,随着旁边小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腔,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两个俏丽的丫鬟跪在脚边,一个轻轻捶腿,一个小心地剥着水晶盘里冰镇过的葡萄,喂到他嘴边。
薛蟠惬意地咂咂嘴,脑子里转的不是戏文,而是即将传来的“捷报”。
他仿佛已经看到黑云岭上火光冲天,那些不知死活的土匪哭爹喊娘,尤其是那个叫冯渊的狗头军师,还有那个水灵灵的香菱…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一口吞下丫鬟递过来的葡萄,连皮带籽囫囵咽下,含糊不清地嘟囔:“小蹄子…等抓回来,看爷怎么炮制你…”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极其慌乱、连滚爬爬的脚步声,伴随着上气不接下气、破了音的哭嚎:“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不好了哇.............!”
丝竹声戛然而止。薛蟠的好兴致被这杀猪般的嚎叫搅得稀碎,猛地坐直身体,酒水洒了一身,怒骂道:“嚎什么丧!又他妈怎么了?!”
那个派去督战的薛家伙计,此刻像个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水鬼,头帽歪斜,绸衫沾满了泥泞和不知名的污秽,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尘土,糊成一团。
他几乎是爬着进了厅,瘫在薛蟠脚边,浑身抖得如同筛糠,指着门外,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利变调:
“鬼!有鬼啊大少爷!全…全完了!赵镖头…衙役…还有咱们雇的那些好汉…一个…一个都没出来!全…全死在‘鬼打墙’里头了!那山…那山会吃人!石头…木头…满天飞…火…血…到处都是胳膊腿啊!大少爷!黑云岭…那黑云岭…是阎罗殿啊!”他眼神涣散,显然惊吓过度,精神已然崩溃,“还有五少爷,五少爷他也......”
“啪嗒!”
薛蟠手里的琉璃杯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四溅开来,如同泼洒的鲜血。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红润的胖脸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条离水的鱼,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语无伦次的伙计,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全…完了?一百多号人?衙役、镖师、重金雇来的亡命徒甚至是连他的堂弟薛松…一个都没出来?死在…鬼打墙?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薛蟠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发麻。
先前那股因为被冒犯而燃起的熊熊怒火,那仗着家世背景的骄横狂妄,如同被一盆带着冰碴子的血水当头浇下,“滋啦”一声,熄得连烟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黑云岭…那还是土匪窝吗?那冯渊…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伙计口中描绘的那幅地狱景象:漫天飞落的石头木头,断肢残躯,血流成河…而这些,都是他薛蟠一手促成的!
那些人命,那些银子,全都填进了那个叫“鬼打墙”的无底洞!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那飞溅的“鲜血”(酒液)沾到了他的脚面,烫得他一个哆嗦,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紧紧贴住了冰冷的紫檀木椅背。
先前搂着小戏子时的惬意,荡然无存。
他环顾这金碧辉煌、温暖如春的厅堂,却只觉得四周的墙壁都在向他挤压过来,带着阴森森的寒意。
那些精致的摆设,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此刻在他眼中都变得扭曲而陌生,仿佛随时会变成黑云岭上索命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