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退学的决定,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在封闭、沉寂的江家湾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已经无从考证。也许是早起挑水的婶子听到了姐弟俩深夜的争执片段,也许是江月红肿的眼睛和反常的沉默引起了邻居的注意,更有可能是江林自己第二天就开始了行动。
他不再捧着书本复习,而是顶着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开始在自家破败的小院里,叮叮当当地捣鼓起那个锈迹斑斑、几乎散架的铁皮桶和几把豁了口的耙子、铲子。
“听说了吗?江家那小子,江林,不上学了!”
“啥?!不上了?他爹妈在的时候,不是说成绩挺好的吗?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呢!”
“唉,还不是被逼的!爹娘都没了,家里塌了天,欠了一屁股债,还有个奶娃娃妹妹要养……他姐听说也要退学去打工了?”
“他姐退学?那多可惜!咱们村几十年才出这么一个金凤凰!江林不考……这是要把担子接过来?他才多大啊!”
“接担子?说得轻巧!靠什么接?靠他家滩涂上那条烂成渣的‘老海狗’?还是靠他那几把破铲子去赶海?能糊住自己和小鱼的嘴就不错了!还想供他姐上大学?痴人说梦!”
“我看这小子是疯了!被爹娘的死刺激傻了!想逞能!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是啊,太冲动了!老话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这是自毁前程啊!老支书昨天听说这事,蹲在门口抽了一宿的旱烟,直叹气……”
“可怜是真可怜,可这决定……唉,糊涂啊!”
议论如同无孔不入的海风,迅速刮遍了渔村的每一个角落。村头的大榕树下,织补渔网的婆娘们压低了声音。
码头上,整理缆绳的汉子们摇着头;就连在海滩上追逐打闹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玩耍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同情者大多是村里的老人和心软的婶子们。
“唉,老江两口子走得早,留下这三个苦命的娃……江林也是没办法啊,他不扛,难道真让江月那闺女去外面受苦?那么好的大学,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心得多疼啊……”
“就是,才十八岁的娃,就要顶门立户了……看着他那小身板,我都心疼。赶明儿家里蒸了窝头,给他和小鱼送两个去。”
“希望老天爷开开眼,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吧……”
嘲讽者多是村里一些游手好闲或惯于冷眼旁观的人,以“二流子”王癞子为首。
“哟呵!江家小子要当‘江老大’啦?不读书去赶海?就凭他那细胳膊细腿?别一阵风刮海里喂了王八!”王癞子蹲在墙根晒太阳,剔着牙,阴阳怪气地对旁边几个闲汉说。
“就是!还夸口三个月挣出他姐的学费?吹牛不上税!他以为海里的鱼虾都是他家养的?随便捞捞就金银满仓?笑死个人!”
“我看他就是想偷懒!不想吃读书的苦!找了个由头罢了!还装得跟个孝子贤孙似的!”
“等着瞧吧,用不了仨月,他就得哭爹喊娘,求着他姐去打工!到时候看他的脸往哪搁!”
担忧者以老支书王德海为代表。
这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背似乎一夜之间更驼了。他坐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望着江家那低矮破败的屋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糊涂啊……娃糊涂啊……”他低声念叨着,“读书是正路,是出路啊……江月那闺女,是咱们村的指望……江林这孩子……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烟雾缭绕中满是忧虑。
他理解江林的担当,却更痛惜那被轻易放弃的、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他深知现实的残酷,一个半大小子,靠赶海?养活自己都难!何况还要还债供姐姐?这承诺,在他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很快,议论就转化成了实质性的压力。就在江林宣布放弃上学的第三天傍晚,两个身影出现在了江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前。
一个是村里开杂货铺的刘老抠,当初江家父母办丧事,在他那里赊了不少香烛纸钱和一点米面。另一个,则是村里有名的滚刀肉,放点小印子钱(高利贷)的李麻子。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江月!江林!在家吗?”刘老抠敲了敲门,声音还算克制,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江月正在灶台边,就着昏暗的光线费力地缝补小鱼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褂子。听到声音,她手一抖,针尖差点扎进肉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该来的,还是来了。
江林刚把那个用藤蔓汁液和黏土勉强糊好的铁皮桶搬到院子里,闻言眼神一冷。他示意姐姐别动,自己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刘叔,刘叔。”江林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该有的礼貌,但眼神却沉静得不像个十八岁的孩子。
“哦,小林啊。”刘老抠干咳一声,眼神躲闪着往屋里瞟,“那个……你爹娘……唉,节哀。叔今天来,也没啥大事,就是……就是家里小店,小本经营,这账……”他搓着手,有些难以启齿,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李麻子就没那么客气了,他三角眼一翻,抱着膀子,斜睨着江林:“小子,听说你当家了?行啊!有骨气!那正好,你爹娘走前,在我这拿了三十块钱应急,说好三个月还,这利钱嘛,按老规矩算。现在……是不是该清一清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痞气。
屋里的江月听得清清楚楚,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着那件破褂子,指节发白。三十块本金!还有利滚利的利钱!家里现在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啊!
江林站在门槛内,身形单薄,却像一堵墙,挡住了门外两人探究和逼迫的视线。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异常平静。
“赵叔,刘叔。”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两人耳中,“家里的难处,两位叔伯都清楚。爹娘走了,留下点饥荒(债务),我江林认!一分都不会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老抠和李麻子,眼神锐利如刀:“但请两位叔伯也给我江林一点时间!我爹娘刚走,家里妹妹还小,姐姐还要念书。我现在手头紧,拿不出钱来。”
“给你时间?给你多少时间?三年?五年?”李麻子嗤笑一声,语气更加不善,“你小子别想糊弄老子!听说你要去赶海发财?哼!别海龙王没拜着,把自个儿填了海沟!到时候老子找谁要去?找你那哭哭啼啼的姐姐?还是找那奶娃娃妹妹?”
这话极其刺耳恶毒!屋里的江月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江林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但他没有动怒,反而上前一步,目光如寒冰般直视着李麻子那张令人厌恶的麻子脸:
“李叔,说话积点口德!我爹娘尸骨未寒!我江林今天把话撂这儿!欠你的钱,三个月!三个月后,本金带利息,我亲自送到你家门口!一分不差!”
“三个月?”李麻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小子,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三个月?你拿什么还?拿你挖的蛤蜊皮还吗?哈哈哈!”
旁边的刘老抠也有些急了:“小林啊,叔知道你难,可叔那小店……”
“刘叔!”江林转向刘老抠,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斩钉截铁,“您那儿的账,我也认!三个月!三个月后,连本带利,一并还清!若三个月后,我江林拿不出钱来,任凭两位叔伯处置!我江家这破屋子,屋后那点滩涂地,还有那条破船,你们看上什么,尽管拿走抵债!”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不仅是对债主的承诺,更是对自己、对姐姐立下的军令状的再次重申!
李麻子被江林这眼神和气势噎了一下,一时竟忘了嘲讽。刘老抠也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心里竟有些打鼓。
这小子……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这眼神,这气度,不像个毛头小子,倒像个……经历过风浪的汉子?
“好!小子!你有种!”李麻子回过神来,恼羞成怒,指着江林的鼻子,“老子就等你三个月!三个月后,要是见不到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
到时候,可就不是拿东西抵债那么简单了!哼!”他恶狠狠地撂下话,转身就走。
刘老抠看着李麻子走了,又看看一脸平静却眼神坚毅的江林,张了张嘴,最终只重重叹了口气:“唉!小林……你……你好自为之吧!”他也摇摇头,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江林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消失在昏暗的村道尽头,晚风吹动他额前凌乱的碎发。身后,江月冲了出来,紧紧抓住弟弟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
“小林!你……你怎么能答应他们三个月?还……还拿房子滩涂抵债?这……”
江林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姐姐的手背,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笑容:“姐,别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三个月,我说到做到。房子、滩涂、破船……那都是死物。只要人在,希望就在。”他抬头望向远处黑沉沉的大海,那里,正是他即将踏上的、充满未知却也蕴含唯一生机的战场。
“明天,我就带着小鱼下滩涂。”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第一仗,就从赶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