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驱散了部分海雾,给湿冷的渔村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潮水,在江林脑海中那个无形的“海洋知识库”精准到分钟级的计算下,正悄然退去,裸露出大片灰褐色、泛着水光的滩涂——那是大海暂时慷慨露出的餐桌。
“姐,我们走了。”江林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小屋里的寂静。他仔细检查着那个晾晒后变得坚硬结实的修补桶——裂缝处糊上的修补泥呈现出深棕色,经过日晒和风干,已变得光滑坚硬,像一块凝固的痂,顽强地维系着铁皮的完整。
他将两把勉强修整过的耙子(用浸透海盐变得坚韧的麻绳紧紧捆牢了松动的木柄,又用石块小心翼翼敲直了几根歪斜、锈蚀的耙齿)和那把早已卷刃、刃口闪烁着参差寒光的旧铲子,依次放进桶里。金属碰撞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换上了一身最破旧、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裤,补丁叠着补丁,仿佛一层层抵御贫穷的铠甲。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晒得黝黑、肌肉线条初显的小腿。
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传递着一种踏实的触感。
听说赶海,小鱼闹着非要一起去,这可是她为数不多额乐趣。扭不过她,江林只好同意。“放心吧,姐。小鱼去那边也能帮点忙。让她也放松一下。这段时间,家里事儿太多了。”家里的还有一些事要收尾,江月只好留在家里。
江月抱着小鱼,给她也换上了一身同样破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褂子,小脚丫套着一双鞋底磨得薄如纸、边缘绽开线头的旧布鞋。
“小林……小心点,别走太远,看着点小鱼……”江月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不舍,仿佛送他们去的不是滩涂,而是战场。
“放心吧姐。”江林的声音沉稳有力,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他接过小鱼,将她冰凉、微微颤抖的小手紧紧包裹在自己因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掌里。
那冰凉的触感像一根针,刺得他心头发紧,更激起了胸腔深处一股汹涌的保护欲和决心。他对着姐姐,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沉重的心事下显得有些僵硬。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海盐的咸涩和家中潮湿的霉味,弯腰拎起了那个沉甸甸、修补过的铁皮桶。
桶的重量压在他的手臂上,也压在他的心上,那是生活的重量,也是他必须扛起的责任。
当江林牵着小鱼,拎着破桶和锈工具走出自家那低矮破败的院门时,仿佛一滴冷水落入了滚油锅。
原本在村口那棵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下闲磕牙的几个婆娘,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嗡嗡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剪断,瞬间戛然而止。
几双或浑浊或精明的眼睛,目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赤裸裸的探究,以及一丝丝深藏眼底、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哟!快看!江家那小子,真去了!”一个尖利的女声率先打破沉默,带着夸张的惊讶。
“啧啧啧,还带着小鱼?造孽哦!那么丁点大的娃娃,滩涂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别一个跟头栽泥坑里淹着了!”另一个声音立刻跟上,语气里是假模假式的担忧。
“瞧他那桶,补得跟个打满补丁的破麻袋似的,能装个啥?风一吹怕都要散了架!”第三个人嗤笑着,目光挑剔地扫过桶身上的深棕色“伤疤”。
“哼!我看就是瞎折腾!白费力气!”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土墙的阴影里传来。王癞子抱着膀子晃了出来,油腻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嘴角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讥笑弧度。
“小子,毛都没长齐就学人家赶海?别蛤蜊没挖到几个,倒把你那宝贝妹妹给弄丢在泥巴里!到时候哭天抢地也来不及!哈哈哈!”他刺耳的笑声在寂静的村口回荡,显得格外嚣张。
几个原本在大人身边追逐打闹的半大孩子,也被这动静吸引,嘻嘻哈哈地围了上来,不远不近地缀在江林兄妹身后,像一群聒噪的跟屁虫。
“喂!江林!你这是去滩涂上挖宝发财啊?”一个半大小子怪腔怪调地喊。
“你那破桶,装满了怕也顶不上刘大爷半篓子吧?别挖两下就散架喽!”另一个孩子拍着手起哄。
“小鱼!小鱼!跟我们去后面沙堆玩吧?挖泥巴多脏多臭啊!小心虫子咬你脚丫子!”一个稍小点的女孩冲着怯生生的小鱼喊,语气带着一种优越感。
嘲讽、质疑、怜悯、好奇……种种目光,像无数根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江林的背上。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物理温度——冰冷的、灼热的、带着粘液的窥伺。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里小鱼的手猛地一紧,冰凉的小手瞬间变得僵硬,小小的身体瑟缩着,几乎要完全躲到他腿后面去。
小脑袋深深地低垂下去,几乎埋进了胸口,瘦弱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像一片寒风中的落叶。
江林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没有去迎接那些令人作呕的目光和刺耳的议论。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掌心那只冰凉、颤抖的小手上。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保护欲混合着被羞辱的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他心底翻腾。他缓缓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鱼的视线平齐。
“小鱼,”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坚定力量,既是说给妹妹听,也是说给身后那些冷漠的看客,“别怕。抬起头。”
小鱼的身体僵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终于怯生生地抬起了一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的泪水,几乎要溢出来。
江林的目光牢牢锁住妹妹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咱们靠自己的手,去滩涂上找吃的,填饱肚子,养活姐姐,这!不!丢!人!”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咱们今天,不是去玩的,是去给家里找粮食的!是去给姐姐挣学费的!让姐姐也能去念书!小鱼,你明白吗?””
小鱼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哥哥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和温暖的笑意,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虽然小脸还是紧绷着,但抓着哥哥的手,似乎没那么抖了。
“走!”江林站起身,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嚣,牵着小鱼,迈开大步,朝着那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散发着浓烈海洋气息的广阔滩涂走去。
他的背影在村人的目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挺得笔直,像一根插向滩涂的标枪,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脚下的触感瞬间变化。坚硬粗糙的村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湿软、冰凉、带着强大吸附力的滩涂泥浆。
每一步落下,都发出“噗叽——噗叽——”的独特声响,泥水从脚趾缝里汩汩冒出,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随即又被周围更软的泥浆缓慢吞噬。
咸腥的海风失去了村庄建筑的阻挡,变得强劲而纯粹,扑面而来,带着湿润冰凉的水汽,裹挟着浓烈的、属于海洋生物的独特气味——那是海藻的腥甜、贝类的钙质气息、底泥中腐殖质的微臭以及最原始、最野性的海洋咸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精神一振又心生敬畏的气息。
眼前豁然开朗。退潮后露出的滩涂,广袤得仿佛没有边际,构成一片巨大的、灰褐色的“泥原”。
它并非死寂的平板,而是被退潮的海水精心雕琢过的生命画卷。无数蜿蜒曲折、如同毛细血管般的水道在滩涂上纵横交错,闪烁着银亮的光。
大大小小的水洼星罗棋布,像散落的镜子碎片,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飘过的流云。远处,海浪在礁石区不知疲倦地冲撞、粉碎,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那声音遥远而恒定,是这片滩涂永恒的背景音。
几个早到的村里赶海人,像几个渺小的黑点,分散在视野的尽头。他们佝偻着腰,动作缓慢而富有节奏,在泥浆中摸索着,偶尔直起身,捶打一下酸痛的腰背。
有人注意到了江林兄妹这对奇特的组合,也只是抬头漠然地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经验丰富者对初生牛犊的不以为然。
随即便低下头,继续专注自己的“淘金”,显然没把这个半大小子带着拖油瓶小娃娃的组合放在眼里。
“哥……怎么挖?”小鱼看着这陌生的、广阔的、似乎什么都没有的泥滩,小声地问,声音里满是茫然。
江林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泥腥味的空气。就在他踏上滩涂的瞬间,脑海中那个“海洋知识库”仿佛被激活的精密雷达,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无需抬头看天,无需经验估算,精确的数据流清晰浮现:
【潮汐数据流】:
当前潮位:-1.25米(低于平均海平面)。
退潮速度:减缓(已过退潮最快时段)。
最佳作业时间窗口:剩余2小时15分钟(需在涨潮前安全撤离)。
目标推荐区域:中低潮间带(水深0至-1.5米区域)。
底质分析:沙泥混合质(沙粒占比约65%,泥质占比35%),结构相对稳定。
生物富集度评估:中等偏高(存在多个小型生物富集点)。
安全提示:注意远离软泥潭(标记区域已高亮),警惕流沙区(概率低于0.5%)。
这精确到厘米和分钟的潮汐信息,远超村里老渔民“看日头、估潮水”的经验!这意味着,他能精准把握最安全、收获可能最大的黄金时间!
江林睁开眼,目光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扫视,而是像探照灯一样,带着明确的目标性,投向脚下的滩涂。知识库如同一个无形的扫描仪,将视觉信息瞬间分析处理:
目光扫过滩涂上留下的、不同高度的水线痕迹(潮痕)。知识库提示:“注意第三道潮痕下方约30米处,沙质偏细,含水量适中,沉积环境稳定,为蛤蜊(Ruditapes philippinarum)偏好栖息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