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
琼华岛畔,太液桥横跨碧波之上。朱由检在乾清宫批阅奏章,等到身心稍显,为了舒缓紧绷的神经,便摆驾至此。
只见原本如影随形,时刻伴在朱由检身边的王承恩,此刻正与英国公张惟贤并肩而立。
待到朱由检一行人渐渐走近,金舆稳稳停下后,朱由检身着明黄常服,从容走下金舆。
他目光扫过随侍众人,说道:“你们都候在此处。朕与英国公有边务要议,不得搅扰。”
司礼监秉笔刘若愚嘴唇微动,似有劝谏之意,但看到天子那平静目光,终究将话咽了回去,只深深躬下身去:“奴婢遵旨。”
朱由检心中了然。登基以来,他以试出深浅,身边这些宫人内侍,不是人人都有魏忠贤那般胆魄,敢忤逆自己。
“臣张惟贤,叩见陛下!”张惟贤见圣驾已到桥心,疾趋数步,撩袍便要行大礼。
“国公免礼。”朱由检虚扶一把,
“方才让王伴伴寻你,未扰国公要务吧?”语气轻松,仿佛老友寒暄。
张惟贤紧绷的肩膀稍微舒缓些,连忙回道:“陛下折煞老臣了!陛下召见,天大的事也须放下。陛下但有驱使,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由检见他仍显拘谨,好似随意地抬手指向琼岛:“好。那便劳烦国公,陪朕走走这琼华岛吧。此地风物典故,正要请教国公。”
张惟贤心头一愣!首次单独陛见,圣心难测!他面上不显,侧身半步在前引路,将琼华岛上建筑,历史典故娓娓道来:
“陛下这琼华岛的胜景,在金元时便已闻名遐迩,称之为‘琼岛春阴’,到本朝初年,更名为‘琼岛春云’。此名之变,乃邹缉《北京八景图》所绘,山顶云气蒸腾,恍若瑶台仙境!”
“再经过本朝大力扩挖太液池,形成成南海,堆土筑就瀛台,终成‘一池三山’之仙家格局,宛如人间胜境!”
朱由检听完颔首赞许:“国公博闻强识,朕心甚慰。不过……”
朱由检话音陡然一顿,脚步也随之停在阅古楼前的树影之下。
张惟贤正想接着介绍,听到朱由检的话,也赶忙停下脚步,看向朱由检。
琼华岛上,微风穿过古树枝桠,沙沙作响。
朱由检目光悠悠,越过张惟贤的肩头,投向太液池浩渺的烟波,语调轻缓,却字字如冰锥坠地:
“朕今日偶然看到,元人郝经《琼华岛赋》,中有警句称此岛可为‘德山’,亦可为‘血山’不知国公,对此作何解说?”
那“血山”二字,被朱由检轻轻吐出。
轰隆——!
张惟贤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陛下……陛下为何突然提及此等诛心之论?!
朱由检却似彷佛没有察觉张维贤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
“英国公,张氏一门,与国同修二百余载,恩荣备至。国公自万历二十六年袭爵以来,历三朝风雨,久镇京营执掌戎机……于今日之朝局,想必别有一番洞见吧?”最后一句,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些许玩味,眼神中却满是审视。
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张惟贤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蟒袍下的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陛下此言,哪里是闲聊?
分明是裹着蜜糖的利刃,是指自己拥兵、暗藏野心的诛心之问!此刻,任他胸中有多少韬略、多少计较,都只能化为无尽的恐惧!
“陛下——!!!”
张惟贤再无半分迟疑,“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
“微臣愚钝失言!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重重责罚!!”
朱由检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心头反倒松了一分。
还好这张惟贤,心中尚有敬畏,不是那等骄横跋扈的莽夫。
在张惟贤话音未落之际,已俯身伸出双手,将他搀扶起来。脸上绽开一丝笑意道:
“国公这是何故?快快请起!朕不过一时兴起,引了句前人旧文,随口问问罢了。国公切莫多心。”
他拍了拍张惟贤的手臂,转身道“来,随朕进这阅古楼,坐下慢慢叙话。”
说完,朱由检已率先举步,身影没入阅古阁中。
张惟贤被搀扶的手臂犹自微微颤抖,他胡乱地用袖口抹去额头的冷汗,跟了进去。
阁内光线稍暗,陈设古朴。朱由检已安然坐于主位。张惟贤垂手侍立一旁,哪里敢坐?
“坐。”朱由检抬手指向一旁的紫檀圈椅。
“谢陛下恩典。”
张惟贤这才挨着椅子边沿坐下,身躯绷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小半个屁股沾着椅面,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倾。
心中那因拥立之功,隐隐有些膨胀,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他终于明白,御座之上这位少年天子心思深沉,远超想象堪比嘉靖帝!
方才那番话,是恩是罚,是荣是辱,全在自己此刻的应对,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朱由检接过王承恩奉上的青玉茶盏,啜饮一口。
看向一旁的英国公张惟贤:
“英国公,朕登基之前,遣王伴伴密访贵府。国公当机立断,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朕心甚慰。”
张惟贤心头一紧,急忙躬身回应:“陛下言重了!此乃臣分内之事,更是勋贵世代受国恩禄,当尽之忠!微臣不过恪守本分,不敢居功。”
“恪守本分,说得好。”朱由检放下茶盏,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张惟贤,
“但是英国公你可曾想过,朕为何独独只遣王伴伴进入你英国公府,而非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希皋之邸?莫非他们二人,便不愿得这拥立之功?国公一门,自朕父皇乃至皇兄登基,皆有‘首拥’之功勋,这份殊荣,在勋贵之中你可是独一份呐。”
皇帝这话,哪里是赞誉?分明是捧杀!分明是提醒他张家都和皇帝是一边的!
他脸色瞬间煞白,顾不得其他,立马跪倒在地砖上,额头紧贴地面,表忠心的说到:
“陛下!皇恩浩荡,微臣一门粉身碎骨难报万一!若陛下有令,臣即刻亲率家将,将那魏阉擒至御前,明正典刑!”
再听下去,他除了自刎谢罪以表清白,恐再无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