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沙滩的东河滩,彻底变了模样。
昔日密不透风的芦苇荡被啃噬出大片规整的方块,新垒的田埂如同大地的筋骨,将淤泥土层牢牢圈住。
浑浊的河水顺着新挖的沟渠汩汩流淌,浸润着这片刚刚开垦出来的希望。
田埂边,堆积如小山般的芦苇杆散发着干草特有的气息。
另一头,临时搭建的几座大草棚下,粗麻袋堆得满满当当,那是今年收上来的耐涝黍米,沉甸甸地压弯了棚架。
旁边的浅水区边缘,新编的大竹篾篓里,肥硕的鱼虾挤挤挨挨,甩尾蹦跳,鳞片在午后的日头下闪着银光,腥气与水汽混杂着飘散。
丰收了!实实在在的丰收!
这本该是碎沙滩有史以来最喜庆最满足的日子。
然而,此刻河神庙前的空地上,却如同炸了窝的马蜂,嗡嗡作响,沸反盈天。
“凭啥!王麻子你给老子说清楚凭啥!”李瘸子拄着拐,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王麻子的脸上,“就你开荒那会儿多抡了几锄头?老子腿脚不好,可清淤运芦苇,哪一趟少干了?你王麻子能扛两捆,老子一捆一捆拖,拖得慢了?现在分粮分鱼,凭啥你就多拿一成?”
王麻子毫不示弱,脖子一梗,粗壮的胳膊上青筋暴起,他刚从田里过来,裤腿上还沾着泥巴:“李瘸子你少给老子在这儿放屁!睁眼说瞎话是吧?开荒那硬土块子,老子一锄头下去顶你三下!你清淤?你清的那点边角料,老子拉的屎都比你清的多!你那是干活?你那是磨洋工!多给你半成都是看在你那条瘸腿份上!还想要脸?”
“王麻子你血口喷人!”李瘸子气得拐棍把地戳得咚咚响。
“够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声插了进来,是李大娘。
她挤到前面,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指向黍米堆和鱼篓,又指向自己满是皱纹和老茧的脸:“你们都看看!看看!开荒垦田,俺没力气抡大锄,可田埂边上的草,是不是俺带着几个婆娘一根一根薅干净的?引水沟的淤泥,是不是俺们一筐筐清出来的?鱼苗刚放那会儿,怕被水鸟祸害,夜里巡守,俺们熬了多少通宵?现在倒好,分东西了,就只盯着开荒打渔的汉子?俺们这些杂活就不是活了?就该喝西北风?河灵老爷在上,您评评这个理啊!”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满是委屈和不甘。
“李大娘说得在理!”另一个妇人立刻接口,声音又急又快,“娃儿们要人带,饭食要人做,衣裳破了要人缝补,这些哪样不是活计?没了这些,你们这些爷们儿有力气下地打鱼?如今倒好,成了没用的了?分东西按人头,俺们认!可按功劳,凭啥就把俺们这些杂活抹得干干净净?”
“就是就是!”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应和,多是妇孺和年纪大的。
“放屁!”开荒队里一个黑脸汉子吼了起来,他指着自己晒脱皮的胳膊,“力气活就该多分!没我们开荒,哪来的田?没我们打鱼,哪来的鱼?你们干那些,谁不能干?换个人一样做!我们这力气活,是实打实流血流汗换来的!就该多拿!按人头分?那老子起早贪黑多干那几倍活,图啥?当冤大头?”
“对!按人头分就是不公平!干多干少一个样,以后谁还卖力气?”打渔队的人也嚷嚷起来。
“那也不能寒了人心啊!俺爹腰不好,开荒使不上大力,可帮着垒田埂、看工具,也没闲着啊!他尽力了!”一个半大小子红着脸争辩。
“尽力?尽力值几个钱?没出够力就是没出够力!”有人立刻呛了回去。
场面彻底失控,开荒的、打渔的、做杂务的,吵成一锅沸粥。
脸红脖子粗的怒吼,委屈的哭诉,尖利的指责,混杂在一起,嗡嗡地冲击着人的耳膜。
丰收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争夺和憋闷的怨气。
空气中弥漫着黍米的土腥味、鱼虾的腥气,还有浓浓的火药味。
宋岩站在人群边上,少年人涨红着脸,几次想冲上去用巡水使的鞭子抽人,都被旁边的张氏死死拉住。
他急得跺脚:“娘!您别拦我!这帮人简直无法无天!老爷定下的规矩都忘了!我去抽醒他们!”
张氏死死拽着儿子的胳膊,脸上也满是愁容,压低了声音急道:“傻孩子!抽?你能抽几个?抽得服人心吗?这口怨气堵在心里,早晚要出大乱子!强压下去,只会更糟!”
宋铁匠就站在庙基旁,离争吵的中心最近。他那双曾被神光重塑的粉嫩手掌,此刻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
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几次张开嘴,想用开荒使的威严和往日的嗓门把这混乱压下去,可看着眼前一张张被怨气和贪婪扭曲的脸,听着那些刺耳的争吵,喉咙里却像堵了块烧红的铁,一个字也吼不出来。
压?怎么压?王麻子说的没错,他李瘸子就是偷奸耍滑了!可李大娘她们干的那些琐碎活计,难道真不算功劳?
按人头分,那些拼死拼活多干的汉子,心里能没刺?这次靠着老爷的神威和自己的蛮力强行压下去,分个稀里糊涂,所有人心里都埋下疙瘩,都觉得不公。
下次呢?开垦新田,谁还肯卖死力气?维护渔场,谁还肯多费心?人人都想着,干多干少都一样,反正最后分东西差不了多少!都等着别人出力,自己坐享其成。
长此以往,这刚刚有了起色的碎沙滩,怕是要比从前更快的速度烂下去!人心要是散了,队伍就彻底完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深冬的河水还刺骨。
宋铁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开荒使的担子,比当年打铁时抡千斤锤还要沉重万倍。
他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河神庙基座上那黯淡的箓印虚影,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穿透嘈杂的人声:
“老爷!老爷!您开开眼吧!这事……这事俺们实在掰扯不清了!再闹下去,人心就彻底散了!求您显灵,给俺们指条明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