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副镇长那辆沾满泥点的灰色桑塔纳,如同一条阴险的爬虫,紧咬着王振邦锃亮越野车的尾尘,卷着土腥气,蛮横地碾过田家坳村口新冒出的草芽,粗暴地停在七公家土院外的空地上。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不合身藏蓝夹克、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先钻了出来,稀疏的头发紧贴在油亮的头皮上,小眼睛习惯性地眯着,扫视着简陋的村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厌烦。正是梭镇副镇长,钱有禄。
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皱巴巴警服的年轻民警,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但眼神深处也有一丝无奈和不易察觉的紧张。最后下车的,是王振邦和他那伙如狼似虎的保安,这一次,他们手里拎着的橡胶棍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不祥的乌光。
小小的土院,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官威”和戾气塞满。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吸一口都带着铁锈般的压抑。
七公早已拄着拐杖立在院门口,如同一株扎根千年的老松。他身后,是沉默如山的田家坳青壮。没有昨日的怒吼,没有高举的锄头,只有一道道沉静如渊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钉,无声地钉在来人身上。那目光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意志,一种昨夜山崩地裂也无法摧毁的信念。
“田老七!”钱有禄先声夺人,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拖沓和不容置疑,“闹够了吧?啊?宏图公司合法合规的投资项目,是县里挂了号的!是带动咱们地方经济发展的好事!你们倒好,聚众闹事,暴力阻挠,还打伤人家工作人员!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他胖手一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七公脸上:“人呢?那个受伤的小李同志呢?赶紧交出来!宏图公司要送他去医院!还有那个叫田新禾的,”他小眼睛毒蛇般扫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头闹事,打人嫌疑最大!给我带走!回所里好好交代问题!”
他身后的两个民警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手摸向了腰间的警械。王振邦则抱着胳膊,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得意,看向七公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怨毒,仿佛在说:老东西,看你这回怎么挡!
七公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拐杖轻轻敲了敲脚下的泥地,发出笃笃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缓缓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直直地迎向钱有禄那张油光光的脸。
“钱镇长,”七公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沙哑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人,在里面躺着。腿断了,内腑伤了,是老天爷收的,山神爷罚的。他昨晚穿夜行衣,带凿子锤头,攀上神山老鹰岩,要撬那‘心窝子’的石缝,遭了现世报。”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指向院内,“他的夜行衣,他的贼偷工具,还有王老板亲笔签名的‘合作意向书’,都在这儿。上面写的啥?‘地质勘探’?呸!是偷!是抢!是要挖空咱们田家坳的命根子!”
七公的话,如同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在钱有禄脚下。钱有禄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抽,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王振邦脸上的得意也瞬间凝固,眼神变得阴鸷起来。
“胡说八道!”钱有禄猛地提高了声调,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什么夜行衣工具?什么意向书?都是你们这些刁民栽赃陷害!阻碍发展大局,破坏招商引资环境,你们就是田家坳的罪人!田老七,你再胡搅蛮缠,就是对抗政府!就是犯罪!”
他猛地一挥手,对着身后的民警和王振邦的保安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进去救人!抓人!谁敢阻拦,按妨碍公务处理!该抓的抓!该打的打!”
“我看谁敢动!”七公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他手中的枣木拐杖猛地向前一横,如同划下一道无形的界限!他身后的田家坳汉子们虽未持械,却齐刷刷向前一步,那沉默如山的气势,竟硬生生将蠢蠢欲动的保安和准备上前的民警逼得顿住了脚步!
七公踏前一步,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浑浊的眼睛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剐过钱有禄和王振邦:
斥官商
官袍罩体祸心藏,
结党豺狼噬故疆。
假借开发行盗窃,
暗凭文牒秽清商。
但图金帛铜山臭,
岂顾黎民血泪伤?
若敢纵威侵善地,
千峰怒立作铜墙!
诗句苍劲悲愤,字字如铁,句句如雷!那“官袍罩体”、“结党豺狼”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钱有禄和王振邦脸上!钱有禄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指着七公的手指气得直哆嗦:“反了!反了!老东西!你…你敢污蔑政府!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王振邦更是恼羞成怒,对着保安吼道:“上!给我冲进去!把小李弄出来!把这老东西和姓田的一起给我拿下!”
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七公猛地后退一步,枯槁的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看透一切的平静。他不再看面目狰狞的钱有禄和王振邦,而是缓缓转过身,背对着这些豺狼虎豹,面对着院墙外那沉默耸立的老鹰岩方向。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沟壑纵横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和决绝,伸向自己左侧心口的位置——那里,昨夜被“石心暖”灼烫、又被剥离后留下深深失落感的地方!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目光注视下,七公那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狠狠刺入了自己左胸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布料撕裂的声音轻微却刺耳!
“七公!”我失声惊呼,心脏瞬间揪紧!
然而,预想中的鲜血并未迸溅。只见七公的手指深深陷入自己心口的皮肉之下,仿佛在摸索着什么。他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但他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老鹰岩的方向,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沟通?
时间仿佛凝固了。钱有禄和王振邦的狞笑僵在脸上,冲上前的保安和民警也惊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所有人都被七公这自残般的、诡异绝伦的举动惊呆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却仿佛来自大地核心最深处的巨大嗡鸣,毫无预兆地在所有人灵魂深处轰然炸响!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共振!脚下的土地随之猛烈一颤!远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沛然莫御的磅礴意志,如同沉睡万古的洪荒巨兽骤然苏醒!带着无边的悲怆、被亵渎的狂怒以及守护家园的决绝,以老鹰岩为核心,轰然爆发!
“啊!”距离七公最近的几个保安首当其冲,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胸口,惨叫一声,踉跄着连连后退,手中的橡胶棍哐当掉地,双手死死捂住心口,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如同被扼住了喉咙!
两个民警也脸色煞白,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警车,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钱有禄更是吓得浑身肥肉乱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裤裆瞬间湿了一大片,惊恐地望着老鹰岩的方向,嘴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声。
王振邦脸上的狞笑彻底变成了极致的恐惧!他感到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般的恐怖威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仿佛有一双巨大无比、充满怒火的眼睛,穿透了时空,穿透了他的皮囊,死死地钉在了他贪婪的灵魂深处!他双腿一软,要不是扶住了车门,几乎也要瘫倒在地!
而这股源自大地的、狂暴的意志洪流,在扫过所有田家坳村民时,却骤然变得无比温和,如同母亲的怀抱,带着一种抚慰和力量,瞬间涤荡了他们心头的惊惧,注入了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滚烫的勇气和同仇敌忾的信念!村民们只觉得浑身一震,非但没有不适,反而挺直了脊梁,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就在这时,最令人灵魂战栗的异象发生了!
老鹰岩方向,那原本笼罩在岩壁上的、温润的氤氲光气,骤然间变得无比炽亮!如同千万轮微缩的太阳在岩石深处同时点燃!尤其那刻着《守望铭》的地方,赤金色的光焰冲天而起,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炬!那“石魄不随星斗换,人间信有海天长”的字句,在光焰中扭曲、放大,仿佛要挣脱岩壁的束缚,化作燃烧的雷霆!
一股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的淡金色涟漪,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山岳般沉重的愤怒,以老鹰岩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首当其冲的,正是七公家土院外的空地!
“咔…咔嚓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密集的碎裂声,如同炒豆般在众人脚下响起!只见空地上那原本坚硬板结的泥土地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紧接着,在钱有禄、王振邦、保安和民警们极度惊恐的目光注视下——
无数道乳白色的晶丝,如同拥有生命的玉髓,带着与昨夜岩壁伤口处一模一样的温润光泽和坚韧气息,猛地从那些裂纹中破土而出!它们疯狂生长、蔓延、交织!速度快得惊人!
一眨眼!
仅仅是一眨眼!
一道完全由乳白色晶丝构成的、晶莹剔透却又坚不可摧的“光墙”,如同大地瞬间隆起的脊梁,悍然拔地而起!它横亘在七公家土院与钱有禄、王振邦一伙人之间,高度足有丈余,厚达数尺!晶丝虬结缠绕,散发出柔和却不容侵犯的微光,将院内七公、村民、以及那躺着李强的屋子,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这晶丝之墙出现的瞬间,钱有禄、王振邦以及他们带来的人,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一股难以想象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痛感和巨大的排斥力,狠狠作用在他们身上!
“啊——!烫!烫死我了!”
“什么东西!滚开!”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保安们惨叫着,如同被烙铁烫到的野兽,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身体,惊恐地连连后退!那两个民警也感到头晕目眩,心口剧痛,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钱有禄更是瘫在地上,杀猪般嚎叫,双手胡乱挥舞,仿佛有无形的火焰在灼烧他的灵魂!王振邦则死死捂住胸口,脸色惨白如鬼,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看向那晶丝之墙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如同看到了地狱的入口!
而田家坳的村民们,站在晶丝之墙后面,非但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感到一股温润厚重的力量包裹着全身,如同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力量!
七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那深陷在胸口皮肉下的手指拔了出来。指尖带着一丝淡淡的血痕,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如同玉石般的温润光泽在他枯槁的皮肤下一闪而逝。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亮得如同寒星,死死盯着晶丝之墙外那一片狼藉和惊恐。
他枯槁的胸膛剧烈起伏,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着墙外那些在无形灼烧中挣扎哀嚎的入侵者,发出了如同山岳崩塌泣血般的怒吼:
石怒引
地肺灵晶撑作骨,
灵泉迸作长屏。
千年碧血护乡城。
冰心凝万古,
邪念自销形。
官贾勾连如魍魉,
难敌山岳峥嵘。
天公设界岂容行。
越垣魂化烬,
浩气永!垂!青!
最后三个字,七公是嘶吼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岩石崩裂的巨响,裹挟着老鹰岩那冲天的光焰和无边怒意,狠狠砸在钱有禄、王振邦一伙人的灵魂深处!
“噗通!”
“噗通!”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那几个本就痛苦不堪的保安和民警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眼神涣散,只剩下本能的抽搐和呻吟。钱有禄更是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彻底昏死过去,裤裆下秽物横流,腥臭弥漫。
唯有王振邦,他死死抓着车门把手,指甲几乎抠进铁皮里,才勉强没有倒下。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看向那晶莹剔透却散发着致命威压的晶丝之墙,又看向墙后七公那如同山岳般的身影,最后望向老鹰岩那烈焰冲天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难以置信的怨毒,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被彻底碾压的绝望!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这些泥腿子,而是输给了这片他试图掠夺和亵渎的土地本身!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的嗬嗬声,猛地拉开车门,如同丧家之犬般钻了进去,对着同样吓傻的司机嘶吼道:“走!快走!离开这鬼地方!快!”
引擎发出歇斯底里的轰鸣,锃亮的越野车如同受惊的野兽,原地疯狂打滑,卷起漫天尘土和泥浆,仓惶无比地调转车头,甚至不顾瘫倒在地上的同伙和那辆桑塔纳,朝着村口亡命逃窜!那狼狈逃遁的姿态,哪里还有半分来时的嚣张气焰?
晶丝之墙依旧矗立,散发着温润而不可侵犯的光芒。
墙内,一片死寂。
村民们望着墙外瘫倒一片的入侵者和那辆仓惶逃窜的越野车,又望向那光华流转、如同神迹般的晶壁,最后,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立如松的七公身上。
敬畏。
无与伦比的敬畏。
以及一种源自血脉、深入骨髓的、与这片土地彻底融为一体的信念,如同熊熊烈火,在每一个田家坳人的心中轰然点燃!
山风呜咽着穿过晶壁,发出奇异的、如同玉石相击般的清鸣。
老鹰岩巅,那冲天的赤金光焰缓缓收敛,重新化作岩壁上流淌的温润微光。
大地深处那愤怒的嗡鸣,也渐渐平息,只余下一种深沉悠长的、如同母亲安抚孩子般的脉动。
七公的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七公!”我惊呼着冲上前,和几个后生一起,稳稳地扶住了他枯槁的身躯。
他靠在我臂弯里,脸色灰败,气息微弱,但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欣慰的笑容。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晶莹的壁垒,望着壁垒后巍峨沉默的老鹰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满足地叹息:
“好…好…石有灵…脉通了…田家坳…倒不了啦…”
他枯瘦的手,无力地搭在我的手腕上,指尖冰凉,却又仿佛带着一丝大地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