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理想?”
戚继光咀嚼着这四个字,就像咬了一口老黄连。
嘉靖三十八年,他三十二岁了。
别看他白面蓄髯,风度翩翩。
可他自觉空耗半生,壮志未酬,但决心已定。
少年时,家贫如洗,十岁丧母。
戚父常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教戒戚继光。
他苦读军书,磨炼刀枪,非为功名,惟见倭寇戮乡亲父老,东海尽赤!
青年时,戚继光承袭父职,执掌登州卫屯田。
他见卫所军无能,心中苦闷,思索出路。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破古北口直逼京师。
戚继光率戍卒勤王,呈《备倭五策》于兵部,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后至浙江,龙山所血战,更是让他清楚,旧军已朽,不破不立!
在那之后,戚继光废弃卫所兵,招募新兵。
新军首战岑港,鸳鸯阵破倭刀浪人,惨胜。
胡宗宪觉得他是一个人才,将之调到台州大营来。
回望前半生,人生理想,还是父亲的“海波平”么?
一时间,万千种滋味涌上心头,让他知道该从何说起。
蓟门霜月冷,浙海浪云横。
旧侣朱门蚁,新附浊沧鲸。
虎符遭箝齿,军漕断三亭。
幸得同舟济,淬刃海波平。
相比戚继光,俞大猷的一生更加凄惨。
嘉靖三十八年,他五十六岁了!
黝黑是他的保护色,让他看着年轻许多。
就像五千年的黑土地,春风吹过,依旧会焕发生机。
十有五中秀才,后弃文从武,习少林棍法而创《剑经》。
年二十八,中武状元,授千户,守金门。
而立之前,他百战成钢。
后南征北战,结识了不少朋友。
岑港一战,因功获罪,若非胡宗宪保下,他依旧在大牢中苦熬。
或许是因为年岁到了,俞大猷反而没有那么多感慨。
将死之人,就是想培养好这些后辈。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多少次,他也会梦回吹角连营,可怜白发生!
生在这个时代,身为武将,或许就是一个错误。
俞大猷心中轻叹,人生理想,那是年轻人的专属,我全力去守护就好。
郑兆安若是知道俞大猷的想法,肯定会劝他。
您老还有二十一年阳寿,海很大,容得下您的理想。
大海的另一头,还等着您去建功立业呢!
沉默,直到最后一丝阳光隐没在海平面之下。
潮水上涨,众人离开指挥台,返回台州大营。
军营饭食粗粝,但郑兆安丝毫不觉怠慢,接过就吃。
众军士见此,对郑兆安颇有好感。
在他卷起裤管,在他接过饭食,他身上的读书人光环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和将军们一样的朴素无华。
篝火旁,挂着军士们洗过的衣服。
今晚烘烤干,明早起来穿着,继续训练。
“我的人生理想,依旧是海波平!”
戚继光搜肠刮肚,也没找到什么词能替代它。
自从父亲念叨,亲眼所见倭寇杀戮,这三个字就镌刻到他内心最深处。
不管他走到哪儿去,大海一浪接着一浪,一潮接着一潮,将他拉回怀抱。
如果大地是母亲,那大海就是父亲,是他心中的榜样。
“俞将军呢?”
郑兆安转头问俞大猷。
沉默的黑脸汉子,篝火映照出他阴晴不定的脸庞。
“多杀几个倭寇。”
俞大猷嘿嘿一笑,给出的答案朴素无华。
“郑公子,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两人说完,转而看向郑兆安。
“你们知道横渠四句么?”
郑兆安没有回答,他希望那一刻能晚点到,哪怕为此拖延几秒钟。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俞大猷轻轻念道。
这二十二个字,明明重得如山岳,可他却念的轻飘飘。
两百多年前,元朝宰相脱脱主编的《宋史·张载传》中,便收录横渠四句。
戚继光研读军书,读史较少,故而第一次听闻。
他暗暗惊叹,决心要多多读史。
这四句,随便单拎出来一项,就足以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我的人生理想,为天地立心。”
郑兆安也说得轻飘飘,但没有俞大猷那么轻松写意。
好似为赋新词强说愁,总有一股刻意的感觉。
如果坐在这里的,不是一个八岁孩子,而是二十多岁的少年,说服力会更强。
“佩服!”
戚继光对比了一下,“海波平”的人生理想,没有“为天地立心”大。
他有点灰心,武将果然没用。
立志都没有读书人远大,武夫果然粗鄙。
“是么?”
俞大猷经历太多,见过太多人画大饼。
郑兆安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且还是个头最小的一个。
“你怎么立?立什么心?”
俞大猷追问道。
“从你们开始立,立民心。”
郑兆安望着逐渐黯淡的篝火,笑着说道。
“记住,剥削的本质,是无偿霸占民众劳动创造的财富。”
郑兆安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准备离去。
戚继光是一个聪明人,俞大猷是一个老练的人。
郑兆安只需要起一个头,剩下的不用他过多引导。
他们是血与火的战争中走出来的,萌发了新思想。
郑兆安要做的,就是扶正方向。
他们又不是眼睛清澈的大学生,需要老教授一遍遍重复。
他们会明白,这一句话蕴含的真正力量。
郑兆安的话,随海风飘远。
戚继光只感觉好有道理,却不知道,道理在哪里。
俞大猷呆愣,望着郑兆安走远的方向,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您到底是谁,找我们要干什么?”
“家父郑泌昌!”
郑兆安带着护卫离去,他不想看他们与自己决裂的模样。
想都不用想,想都不可以,想都有罪,会心痛。
“郑公子,俞某很高兴与你做了一日朋友。”
俞大猷深呼一口气,悍然抽出腰间佩剑。
“但我们关系犹如此剑!”
俞大猷说完,左手捏拳,打在剑脊上。
饱饮倭寇血的宝剑,应声断成两截。
郑兆安流出两行清泪,海边风沙大,眼睛进沙子了。
“严党、、、、、、”
戚继光想要喝骂,却被俞大猷一把捂住了嘴。
戚继光嘴巴呜呜呜,额头青筋暴起,想来骂得很脏。
俞大猷因功获罪,不想戚继光也蹉跎了岁月。
海上倭寇异动频繁,他们需要加紧备战,寻找战机,一举歼灭倭寇主力。
而不是,在一个小屁孩身上浪费时间。
篝火熄灭,海风吹过,还有零星火光闪现。
俞大猷回到大帐,找来一张纸,十九个字错落排开,力透纸背。
戚继光听着军士们的呼噜声,他辗转反侧,左右睡不着。
大脑里反复出现那个画面,尤其是那句话,如魔音贯耳。
少年望着篝火,嘴角带笑,说出了那句话。
然后,他拍了拍屁股,如风中飞沙,走了。
那句话萦绕在他耳畔,以至于让他忘了,郑兆安之前说过的话。
从他们开始立,立民心。
俞大猷枯坐案前,呆呆地盯着灯芯熬干灯油。
世间有太多的不公,他就遭遇了很多。
他一直想不明白,世间何至于此!
一语点醒梦中人,这就是答案,也是结果。
让俞大猷想不明白的,是郑兆安一直没有回答的第二个问题,他想要干什么!
郑兆安想要干什么,他想要干的,就是告诉他俩,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