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江入海口,退潮时分,滩涂一望无际。
远眺,偶有滩涂鱼在其中跳跃。
近看,螺在爬,蟹在跑,还有气孔咕嘟嘟冒泡。
台州大营就驻扎此处,书办低着头,满眼不屑。
这些泥腿子,从稻田里拔出来,又插进了滩涂淤泥中。
郑兆安看到的则不一样,泥中打滚的军士,像威风凛凛的蟹将军。
他们在一黑一白将军指挥下,进退有度。
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分开,忽而聚合。
书办喊来一位巡逻警戒军士,召唤那一白一黑将军过来。
指挥旗帜易主,由副将继续指挥。
而那一黑一白将军,快速越过滩涂,飞奔过来。
白将军慢一些,每一脚都溅起泥水,像滩涂鱼。
反观黑将军,他身材更魁梧,像一只大螃蟹。
其双脚却如同蜻蜓点水,只留下浅浅的脚印。
“俞将军的水上漂,真是厉害!”
一旁巡逻警戒的军士艳羡道。
“内功高手!”
李教头眯着眼,点出原因。
高手遇到高手,总想切磋一番。
“找我等何事?”
俞大猷身宽体胖,须毛皆张,面黑如碳,腰间配剑。
如同门神从年画中来到了面前。
俞大猷跑了那么远一段距离,气不喘,面不红。
戚继光晚到五息,白面蓄髯,身体修长。
若是给他戴上白头盔,穿上银甲,手持一根丈二长枪,恍若常山赵子龙现世。
“此乃、、、、、、”
书办想要介绍,却被郑兆安拦了下来。
“我叫郑允怀,杭州人士。”
郑兆安主动介绍,他清楚,第一印象多么重要。
若是让书办说出“郑泌昌之子”,他们的第一印象立马打折到脚后跟。
“见过郑公子!”
俞大猷奇怪,没能从书办处获得更多信息,他只能小心以待。
若非总督出保,他现在还在大牢中吃苦头呢。
总督书办带来的人,他须认真对待。
不过,看这孩子身边的护卫们,倒是有些眼熟。
看他们一个个激动模样,似乎认识自己。
其中领头的那个,也是内功高手,对他有挑战之意。
若是以前,俞大猷会立马大战一场。
如今军务在身,他立即无视,将注意力放在郑兆安身上。
总督书办带来的,还有他的态度,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俞大猷很快推断出,这个半大孩子,没有恶意。
只是他来找他和戚继光干什么,他暂时也没有头绪。
“见过郑公子。”
戚继光也跟着说了一声。
白面小将平息紊乱的气息,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你回吧,我想问他们一些问题。”
郑兆安转向书办,说道。
书办行礼后,转身离去。
“不知公子找我等何事?”
俞大猷见书办乖乖听话离开,心想,这孩子个头不高,能量很大。
“你们还要继续训练么,我可以等到你们训练结束。”
郑兆安没说所为何事。
他的目标就是见一见偶像,目标已经达成。
至于之后发生点什么,那都是纯赚!
俞大猷与戚继光对视一眼,共同言说,训练尚未结束。
他们安排一队军士保护郑兆安,便回到指挥岗位。
“俞将军,此人奇怪,我们怎么办?”
白面将军询问黑面将军,他还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我没感受到他的恶意,但不得不防。”
俞大猷思考一番,喊来几个军士,让他们兵分两路,探查郑兆安的底细。
一路是去总督府,那里总该能探听到一些什么。
还有,那个书办,肯定知道一些什么。
但被这位郑公子阻拦后,便不敢言说。
另一路则替换到郑兆安身边,从他身边的人入手。
只是,两队军士刚出发,其中一队还没到达郑兆安身边。
郑兆安脱掉鞋袜,卷起裤脚,跋涉穿过泥泞,来到指挥台。
指挥台是一处突出的礁石,铺上木板,搭起高塔,就是成了。
看到他这番举动,俞大猷觉得不需要设防了。
从他打扮来看,明显是一个读书人。
一个读书人,愿意赤脚涉过滩涂,几乎是将读书人的高傲,踩进烂泥之中。
“郑公子,你怎么过来了呢?”
俞大猷赶紧走下指挥台,迎接这位特立独行的孩子。
白面将军慢一拍,但也跟着下来了。
“看看你们练兵。”
郑兆安洗洗脚,登上指挥台。
二月中下旬的台州,经过大半天的晾晒,滩涂的水洼却已暖和。
淤泥深处,依旧冰冷刺骨。
“郑公子对军事感兴趣?”
白面将军疑惑,他若非祖上是军户,不得考取功名,否则他也不会在这里练兵备战。
“不感兴趣,我对你们很感兴趣。”
郑兆安摇摇头,纠正道。
俞大猷认真回忆,他总觉得郑兆安身边的人儿眼熟。
他交友广泛,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很多人只有一面之缘,能记住,那是他记忆力好。
“我们是粗鄙的武夫,只会行军打仗。”
戚继光更疑惑了。
不过,他灵光一闪,心里暗暗发怵。
这半大小子,该不会是看他面白蓄髯,有了龙阳之好吧?
类似的人,戚继光遇到过,但这么小的,还是第一次。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将军一怒,伏尸百万!”
郑兆安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戚继光已经把他想象成断袖之人。
站在指挥台上,看着军士们操练战术。
郑兆安生出一种“荡胸生层云,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概。
戚继光被震撼到,他几乎下意识地问出心中疑惑:
“郑公子,您到底是谁,找我们要干什么?”
俞大猷趁着郑公子与戚继光交谈,于是主动凑到郑兆安护卫身边,低声询问他们。
他们被提前交代了,不能透露郑兆安的身份。
故而一个个可以自报家门,但没有说出郑兆安的身份来。
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俞大猷恍然。
这些都是他在游历期间,遇到的江湖好汉。
长则一二十年没见,短的也有五年以上。
俞大猷见他们没有安身之所,便四处推荐。
能受得了军营约束的,就留在军营之中,当个百户没问题。
习惯自由自在的,就推荐给清官看家护院,也算有个归宿。
俞大猷听到戚继光的提问,也竖起耳朵来听。
“我担心,我说出了身份,你们会有异样眼光。”
郑兆安沉吟一会儿,还是没有告知。
家父郑泌昌,这个五个字的威力有多大,他已经体会过很多次。
“我保证,不管您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在意!”
戚继光傲然道。
他交朋友,从来不看对方的身份。
主要是他军户的身份,也只有同是泥腿子的贫苦大众,才愿意和他交朋友。
大明中晚期,士农工商,军户的地位比商人还低。
俞大猷亦然,他交友更为斑驳。
“那我们先交个朋友吧?”
郑兆安伸出稚嫩的小手。
戚继光毫不犹豫地握上,刀剑在他手上留下层层老茧。
俞大猷也参与进来,三人一起握住。
“从现在起,郑公子就是我戚继光的朋友了!”
戚继光朗声道。
“同样,从今日起,郑公子就是我俞大猷的朋友了!”
俞大猷豪气干云道。
“在说出身份之前,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么?”
郑兆安很担心,家父郑泌昌一出口,他们俩立马和他绝交。
“我们是朋友,说吧!”
戚继光大手一挥,问道。
“你们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郑兆安看着逐渐没入海面的落日,问道。
潮水渐涨,训练结束的军士们,一身污泥,脸上洋溢着笑容。
他们成群结队,即便疲惫,相扶搀扶,有说有笑,走向香气四溢的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