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元城。六年寒暑。
无峰山巅的惨烈,只剩风中模糊的传说。山脚下,三个孩子跌跌撞撞活了下来。护着他们的嬷嬷没能熬过那个寒冬,临走前把一个磨毛了边的青囊塞进天霸怀里,里面是几件小小的旧衣。
驼背的老伯收留了他们。他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字,教他们认“仁”、认“义”。米缸常常是空的,只有一点稀粥。老伯咳得厉害时,会摸着文倩的头叹气:“要活着…好好活着…别学坏了…”街上的孩子朝他们扔石子,骂他们是“没人要的野种”。天霸的拳头捏得死紧。
老桃树的花开了六次,又谢了六次。老伯躺在床上,喘得厉害,把三个孩子的手拢在枯瘦的掌心里,声音像破风箱:“天霸…护着弟妹…活出人样…别…别走…你们爹的…老路…”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眼睛合上了。
三个孩子站在床边,眼泪流不出来,心像被冻住了。
剩下的几个铜板很快没了。
乞讨。
天亮了,冷。吕文倩抱着她最宝贝的旧书,那是老伯留给她的。她把书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能暖和点。一个好心酒楼的伙计,在灶王爷上天的日子,给了他们小半碗凝着白油的剩菜肉汤。文倩小心地把冰凉的汤焐在自己怀里暖着,递给画画的吕天明:“二哥,你吃。你画画要动脑子。”她看着二哥吃,自己的肚子咕噜叫起来,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吕天霸站在巷子口,看见妹妹喉头那微小的滚动,胸口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立刻扭开脸,指甲抠进了掌心。
吕天明用捡来的半截炭笔,在人家丢掉的账本背面画小画。他看着碗里那点凝固的猪油,停下笔,把手里的最后小半块硬窝头塞给文倩:“阿倩你手都冻得发紫了,快吃。”他自己饿得发慌,眼睛望着巷子口富人宅子那对高大门前的石头狮子,心里只想着:要是我能把石头狮子画得像活的一样好,是不是就能换点柴禾或者一个馍馍?
下大雪的天最难熬。青石板缝里结着冰刺,跪下去磕得生疼。吕天霸把弟弟妹妹冻得通红的脚丫子裹在自己破夹袄里暖着。有一次,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对着吕文倩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裳撒尿。吕天霸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像头发疯的小狼崽子一样,低吼着扑上去就咬!用手抓,用脚踢,拼命地撕扯那个醉汉的裤腿。力气大得连闻声赶来的巡街兵卒都差点没拉住。血从天霸额头上被打破的地方流下来,滴到他嘴里,咸腥的味道冲上头顶。那一刻,他心里的恨像野草一样疯狂地长出来,只有一个念头烧得他脑门发烫:等着!总有一天!我要你们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正午归家。
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往破院走。刚拐过巷口,一股呛人的劣质酒味混杂着陌生人身上的汗臭味儿就冲了过来!
吕天霸猛地停住!全身的肌肉唰一下绷紧了。他想都没想,反手一把就将跟在身后的弟弟妹妹使劲推到墙根阴影里,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挡住他们!
那扇熟悉的破木门,歪歪斜斜地大开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喝醉了酒的人含混不清的嘟囔声,还有酒坛子在院里石板上“咣当”滚动的声音。
两个身材像小山一样粗壮、满脸横肉的陌生大汉正在院里翻腾。一个把老伯生前抽烟用的黄铜烟袋锅子别在自己裤腰带上。另一个,用脚把角落里那个曾经装过米的破缸踹倒,“哐啷”一声,好像在找什么。
“哟呵!自己送上门来了?”一个脸上有条长疤的汉子,醉眼朦胧地瞥见了门缝外的三双惊恐的眼睛,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大板牙,“细皮嫩肉的小娘皮正好卖…啊!”
话没说完,吕天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尖利得几乎破了音:“跑啊——”同时猛地一头撞开正摇摇晃晃扑向他们的一个汉子!在另一个汉子带着酒臭的大手几乎要抓住吕文倩胳膊的瞬间,他狠狠地把弟弟妹妹推出门外!自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拼命冲去!拳风带着狠劲擦着他的后脑勺掠过,他能闻到那醉醺醺的、令人作呕的臭气。最后冲进他脑子里的,是墙角那棵光秃秃的老桃树——连一朵花都没开呢。
雨越下越大了。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像无数小石子打在头上、脸上、身上。吕天霸拖着弟妹在泥泞湿滑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恶汉的叫骂声被雨声和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这边!”吕天霸凭着模糊的记忆,一头钻进山壁旁一个狭窄的石缝里。里面是个浅洞,勉强能容下他们三个挤在一起。
洞不大,又黑又潮,一股浓重的苔藓和湿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冰冷的雨水顺着头顶的石缝不断滴落,砸在洞底积水的石洼里,发出单调的“嘀嗒”声。地上全是湿冷的泥浆。
吕文倩浑身湿透,单薄的旧衣紧贴在身上,冻得小脸发青,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
吕天明紧紧抱着妹妹,想用自己的体温给她一点温暖,但他自己也在剧烈地颤抖。
吕天霸守在洞口最外侧,背对着弟妹,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眼睛死死盯着洞外灰蒙蒙的雨幕,像只守护巢穴的幼兽。每一次洞外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山洞里只剩下雨声、水滴声和三个孩子压抑的喘息声。恐惧和寒冷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
洞口的光线骤然一暗!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像一块沉默的巨石,无声无息地堵住了洞口!他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刀削斧劈般硬朗的脸颊轮廓往下淌,浸透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粗布旧衣,紧贴在鼓胀虬虬结实的肌肉上。
吕天霸浑身汗毛瞬间炸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想都没想,一个箭步蹿到弟妹身前,张开双臂,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身体死死挡住他们!喉咙里挤出野兽护崽般的低吼:“谁?!”
男人没有回答。他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像两口冰冷的寒潭,挨个扫过洞里三个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小身影。目光在吕天霸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还带着血痕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紧紧抱在一起的吕天明和吕文倩。那眼神里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像是在掂量几件失而复得的物件,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死寂在狭窄的山洞里蔓延,只有雨水的哗哗声和滴答声。
男人缓缓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掌心向上。
掌心上,静静躺着两个红彤彤的苹果。雨水在光滑的果皮上滚动,滴落。
吕天霸愣了一下,警惕地盯着苹果,又看看男人毫无表情的脸。饥饿感像只无形的爪子,狠狠挠着他的胃。他猛地出手,又快又狠,带着一种抢夺的本能,一把将两个苹果都抓了过来!动作带着野兽护食的凶狠。
他转身,把一个塞进吕文倩冰凉的手里,另一个用力掰开,大半塞给吕天明,自己攥着小半块。
“吃!”他命令道,自己先狠狠咬了一大口,冰凉甘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眼睛却还死死盯着洞口的男人,咀嚼的动作充满了戒备。
男人依旧沉默。他俯下身,动作竟带着一种与体型不符的轻缓,又从怀里掏出几个苹果,轻轻放在洞口一块干燥些的石块上。
“慢点吃…”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打破了死寂,“…还有。”说完,他直起身,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吕天霸身后的吕文倩和吕天明身上。
孩子们狼吞虎咽,冰冷的果肉滑下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生存的实感。洞外的雨声哗哗作响,敲打着岩石,也敲打着紧绷的心弦。
雨势渐歇,细密的雨丝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凉气。洞口那沉默如山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
三个孩子挤在山洞深处,看着洞口石块上那几个红得刺眼的苹果,像做梦一样。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男人冰冷的审视目光,还让他们心有余悸。吕天霸小心翼翼挪到洞口,警惕地探头张望。灰蒙蒙的山林里,只有雨滴从树叶滑落的声响,空无一人。
“走了?”吕文倩小声问,抱着哥哥的手臂还在发抖。
吕天霸没回答,抓起一个苹果塞给她,自己拿起另一个狠狠咬了一口,冰凉的汁水带着一丝甜意滑下喉咙。他们默默吃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冰冷潮湿的环境让他们只想蜷缩起来。
天快擦黑时,那个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洞口。他浑身湿透,裤腿上沾满泥浆,像在雨里走了很久。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朝着山林更深处的方向走了几步,停下,回头望过来。意思再明显不过:跟上。
吕天霸犹豫了一下。洞外又冷又黑,他们无处可去。他咬咬牙,低声道:“走!”一手拉起还在发愣的吕天明,一手紧攥住吕文倩冰凉的小手,跟上了那个沉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