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
樊市人的脑袋一阵眩晕。
愤怒和恐惧两种暴躁的情绪火山爆发一样充斥在他的身体中,好似他的血液都变得滚烫,
威猛老人把樊市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留下轻蔑的笑声后,便往外边走去。
无能狂怒的眼神,这段时间,他见太多了。
诸侯算什么?
皇帝他也宰过!
甲叶震动的声音远去,前一刻还颇显得拥挤的牢房,瞬间就空荡了起来。
樊市人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让情绪过于激烈而不住发抖的身体渐渐平复。
这个白天时候,还和自己坐在一起喝酒的人,现在却已经尸首分离了。
自己还想着带他过几天富贵日子……
……
看着孙翁的头,樊市人从愤怒中逐渐镇定,把恐惧这种情绪从身体中剥离了出去。
他并不觉得这颗人头有什么可怕的,亦不觉得那血腥气味有多么恶心……
只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老头?
我记住你了!
你现在不弄死我,以后我就要弄死你。
不管你是谁。
这时候,又有脚步声传来。
樊市人平静地抬头,看到一群人举着火把,簇拥着一个面色病态的少年人往这边走来。
少年人的左手臂受了伤,被包裹后吊挂在胸前,半边的头发被剃掉,看起来不伦不类。
这在这个时代被称之为髡刑,羞辱意义大过惩罚。
“阿兄——”
少年人看到樊市人后,深陷的眼窝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不住的往外冒,依靠着牢门。
“安托!”
樊市人下意识地叫了一句。
樊安托,樊市人的弟弟。
樊安托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凄然道:“都死了,都死了,就只有我和阿兄了。”
樊市人僵在原地,心情糟糕到极点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弟弟。
“君侯请节哀。”
樊安托身后,一个宦官模样的人跃上前来,拱手一礼道:“我等奉天子令,已经准备好了香汤新衣为君侯沐浴,天明时分,便要去面见天子。”
樊市人沉默了片刻,没理会崩溃大哭的弟弟,他把身上的破衣解了下来,将孙翁的头包裹了起来后,这才看向弟弟,眉头紧锁道:
“他的手……”
樊市人看了一眼那个为首的宦官,对于孙翁死的怒火,似乎要倾泻而出。
宦官微笑道:“君侯勿怪,此前尊弟做了一些过激的动作,想要勒死靠近他送饭的狱吏……”
“罢了。”樊市人摇摇头:“请医者来看一下。”
自己这是怎么了?
老头才是自己的仇人,对一个无辜的宦官发什么火?
真的只能无能狂怒不成?
“君侯有命,岂敢不从?”宦官立刻扭头吩咐去请医者过来治伤。
樊市人扭头看了一眼还在哭的弟弟,皱着眉头道:“别哭了。”
少年人只有咬着牙,强撑着不哭,但还是忍不住会长长地抽泣。
“孙翁……”樊市人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人头:“有劳将他的尸身缝合,用一口上好的棺材葬下,靡费可到舞阳侯府支取。”
宦官脸上依旧带着顺从谦卑的笑容,双手捧过血迹尽浸透破布衣的人头,应了一声“诺”。
他的动作和神态,给樊市人一种不仅仅是见惯了死人的感觉。
“阿兄……”
樊安托追在樊市人身后,有种樊市人一转眼,也会身首分离的恐惧笼罩着他。
“没事了。”
樊市人对于樊安托自然谈不上感情,可对方却把自己视作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也不好过于冷淡了。
同样,他也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对方是自己仅存的唯一一个亲人了。
举世茫茫,只有唯一一个亲人是种什么感觉?
自己的九族,都在平定诸吕之乱的时候,让人肃清了。
无须多想也能知道,那威猛老人吓唬过自己,那肯定也吓唬了这个血亲上的弟弟。
说不定手段更激烈一些。
“陛下是仁慈的,我们得到了赦免后,就不要再去想别的事情。”
樊市人看着那双通红的泪眼,语气很沉。
樊安托应了一声,但这并不能消弭他身上的恐惧。
他的惊怕来自于四面八方,来自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甚至于听到有脚步踩踏积雪的咯吱声,都会吓得他浑身发抖。
于是,就连香汤沐浴这个过程,兄弟两人都是坦诚相见的……
但好在,不是在一个浴桶里搓洗的。
浴室又宽又大,还生了好多火保持温度。
这是独属于大汉贵族阶级朴实无华的享受。
樊市人没有苦尽甘来的感觉,只是感叹孙翁死的太潦草了。
那老家伙想表达什么?
自己在他的眼中,和孙翁这样的蝼蚁一样?想砍就砍?
还是……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监视中?
但是,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孙翁其实都可以不用死的。
可是,孙翁还是死了。
樊市人心中的怒火渐渐升腾,又渐渐平复。
负责给他搓澡的仆从打理他的乱发,就用了快一个时辰,期间捏死了不下上百只虱子……
至于樊安托,则在樊市人的劝说下,剃了一个大光头……
没办法,那头发实在是被真的太难看了,只能期待后期长好再说。
铜镜前边,一个消瘦的高个青年换上了去朝见天子的宽大朱袍。
樊市人这才清楚,自己的后脑上有一道伤疤,似乎是钝器留下的。
也就是说,这个伤疤和那些丢失了的记忆有关联。
不过,都没关系了。
现在的樊市人,已经是另外一个樊市人了。
汉文帝模样清瘦,一双眼睛里时常流露出阴郁的光,没有做了皇帝后意气风发的样子。
在短短相处的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樊市人清楚的感觉到这位皇帝似乎在恐惧着什么东西。
而他也弄清楚,那个威猛老头是谁了——右丞相周勃。
两人的谈话也很随意,不过彼此都刻意绕开了诸吕之乱这件事情。
等边上的宦官提醒说要去朝议的时候,樊市人便顺势起身告退。
这次谈话很模糊,以至于樊市人离开后,刘恒依旧还呆坐了好一会儿。
“他后脑上的伤是真的,但并不痴傻,古代的典籍中记载过有人脑袋受到重创后失去记忆的先例。”
周勃走了进来,他面对皇帝的时候,气势不是那么强,虽然有所收敛,但依旧很吓人。
刘恒起身拱手一礼:“丞相。“
周勃还礼,谦卑道:“陛下是天子,不该给臣子行礼。”
刘恒点头道:“朕记住丞相的教诲了。”
“陛下,该朝议去了。”周勃躬身道。
刘恒只好停止想樊市人的事情,前去和大臣们商议国事。
诸吕被平定后,天下百废俱兴,新帝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舞阳侯府已经打扫修缮过了,只是依旧难以掩饰颓败的死气。
樊安托走过这些熟悉的房屋位置的时候,眼泪又不受控制的往下掉。
整个舞阳侯府的人全被杀光了,就他们二人活了下来。
但樊市人觉得应该庆幸,至少他们还活下来了。
在这场西汉初年的政变中,有很多人全族被灭。
“阿嫂和侄儿……”
樊安托话到嘴边上,脸色变了变,不敢说话。
樊市人的妻儿也死在了政变中。
当然,也包括樊安托的夫人……
“没什么,都过去了。”樊市人认真回想了一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包括前身已经遇难的妻儿。
不过,看一看痛苦到扶着墙角干呕的樊安托,樊市人感觉想不起来未必不是好事儿。
皇帝赐给侯府的五百奴婢已经到了一百人,另外的奴婢要分派到封国舞阳去。
樊市人清楚这些人监视的味道大过于服从,不过他只能假装自己不知道。
只要他不造反,不尝试联络吕氏遗留的力量,那这些人就是他的奴隶。
周勃那老登儿,也没可能再找他的麻烦。
封国那边,樊市人可以继承父亲樊哙封爵的五千户食邑,外加此前被查封的一切财物。
不过……孙翁已经死了。
樊市人没理会触景伤情哭到呕吐的弟弟,他把手伸进棺材里,看了一下缝合好的孙翁脖子,针线走过的血肉看起来像是一条丑陋的蜈蚣盘绕在他的脖颈上,狰狞又丑陋。
人活着的时候,都没穿过这么精美的丝绸,现在死了,反而穿上了。
樊市人感觉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感觉这真是最大的讽刺。
他吩咐边上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家奴给宦官赏钱,然后在长安城外寻一处好地方给孙翁葬下。
从今天起,他就是舞阳侯了。
“咔——”
樊市人亲手合上了厚厚的棺材板。
一个新的问题,也随之摆在面前,自己该怎么向着如日中天,皇帝都惧怕的周勃复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