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色迷途:伤兽入樊笼
初升的朝阳吝啬地洒下些许金光,穿过稀疏枯枝的缝隙,斑驳地落在密林深处。这光芒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将林间弥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绝望映照得更加清晰。云湛彻底失去了意识,如同一块被遗弃的破败麻袋,软软地伏在“追影”那被汗水和血水濡湿的脖颈上。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这匹忠诚的伙伴身上,每一次颠簸都如同酷刑,牵扯着身上数处狰狞的伤口。左大腿外侧那可怕的贯穿伤,是汉军重弩留下的残酷印记,皮肉翻卷的边缘已然发白,仍在缓慢而固执地向外渗出粘稠、暗红的血液,如同一条条微小的毒蛇,蜿蜒爬过马鞍,将“追影”深色的皮毛染成一片片刺目的、粘腻的狼藉。左臂的麻痹感在大量失血和刺骨寒意的侵蚀下,显得更加沉重而陌生,仿佛那条手臂已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一团冰冷僵硬的异物连接在躯干上。肋下的伤口则像埋着一块不断摩擦的烧红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他王庭血夜的惨烈。
“追影”的状态同样濒临崩溃。后腿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肌肉剧烈的、不受控制的抽搐和撕裂感。鲜血如同细小的溪流,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在它强健的腿腱上凝结成暗红色的、晶莹的冰晶,又在下一步沉重踏出时被无情扯开,留下新的、温热的血珠,滴落在铺满枯黄落叶和腐败腐殖质的林间小径上,形成一条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指向未知命运的血色足迹。它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如同破旧风箱在艰难拉扯,口鼻喷出的浓重白气中,夹杂着令人心碎的细微血沫。往日神骏明亮、充满灵性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被极致的疲惫和深沉的痛苦所淹没。强健的身躯在寒冷和伤痛中微微颤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蹄铁敲击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虚弱的声响,仿佛下一秒那不屈的意志就会彻底熄灭,轰然倒下。
一人一马,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挣扎爬出的残骸,背负着沉重的伤痛与刻骨的仇恨,在寂静而陌生的山林腹地蹒跚而行。寒风如同无数怨魂的呜咽,穿过林隙,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枯叶,更添几分刺骨的凄凉与末路的悲怆。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向前挪动。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追影”那超凡的灵性,也许是冥冥中的指引,它似乎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极其微弱的水汽气息。它挣扎着偏离了若有若无的小径,循着那微不可闻的、冰层下流水潺潺的声响,踉跄着、一步一滑地走向一条被厚厚冰层覆盖了大半、仅剩中央一线活水的狭窄溪流。
冰冷的溪水刺骨,寒意直透骨髓。云湛被“追影”跪伏饮水的剧烈动作猛然颠醒。意识如同沉入万丈冰海深渊的破船,艰难地、带着剧烈的痛楚浮出黑暗。全身的伤口瞬间爆发出钻心的剧痛,失血带来的冰冷眩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闷哼一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再次被拖入无边的黑暗。但灵魂深处那片“燃烧的冰原”核心的生存意志,在绝境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刺痛混合着满嘴的铁锈味,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带来一丝短暂却宝贵的清明!
“不能…死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炬,在他濒临熄灭的意识中点燃。他强忍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艰难而缓慢地从马背上滑下。冰冷的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腿,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入皮肤,却奇迹般地暂时驱散了些许眩晕和伤口的灼热感。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暴风雨中稳住即将倾覆的小舟。
处理伤口是当务之急!他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溪边格外刺耳。忍着令人窒息的剧痛,他用双手捧起刺骨的溪水,一遍遍清洗左腿那可怕的贯穿伤。冰冷的清水冲刷着翻卷的皮肉,带走污血,露出森白的骨茬和暗红的肌理,景象触目惊心。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痛楚,豆大的冷汗混合着溪水从额头滚落。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用撕下的布条死死捆扎住大腿根部,试图压迫血管减缓出血,又在伤口上下两端紧紧缠绕,勒紧,直到指尖发白。肋下的伤口相对较深,但万幸未伤及内脏,同样用冰冷的溪水反复清洗,再撕下布条紧紧包扎。左臂的毒伤依旧顽固地散发着深入骨髓的麻痹刺痛,他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暂时忽略。做完这一切,他瘫倒在溪边一块冰冷潮湿的岩石上,剧烈喘息,脸色惨白如金纸,比地上覆盖的霜雪还要瘆人,浑身湿透,虚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追影”的情况同样危急,后腿的伤口必须处理。云湛挣扎着爬过去,黑马温顺地低下头,用温热的舌头舔舐着他冰冷的手背,眼中充满了依赖和无言的哀伤,仿佛在安慰他。云湛心头一酸,强打精神,仔细清洗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冰冷的溪水让“追影”痛苦地甩着头,却没有挣扎。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金疮药(草原通用的褐色止血消炎药粉,带着浓烈的草药味),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撒在翻开的血肉上。药粉刺激伤口,“追影”发出压抑的痛嘶。云湛再用撕下的布条,一圈圈紧紧包扎起来。做完这一切,一人一马都耗尽了力气,靠在冰冷的溪石上喘息,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声在寂静中交织。
处理完伤口,云湛靠在溪边冰冷的岩石上,感受着刺骨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衣服侵入身体。他脱下早已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泥泞、象征草原身份的厚重皮袍,以及同样染血的皮质内衬。寒风瞬间穿透单薄的里衣,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从随身的行囊(一个小而坚韧的羊皮袋,是王庭混乱中唯一抢出的家当)里翻出一件备用的、相对干净的粗布短褐(汉人平民常见的短上衣,灰扑扑的,洗得发白),费力地换上。接着,他拿起一块同样灰扑扑、边缘磨损的粗布头巾,仔细地、一层层地包裹住头发和额头,尽量压低帽檐,遮住自己异于汉人的深邃眼窝、高耸的颧骨以及那双即使在疲惫中也难掩锐利的眼眸。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件沾满血污、承载着太多记忆的草原皮袍上。眼神复杂地凝视了片刻,有痛楚,有决绝。他不再犹豫,将其用力塞进溪边一块巨大岩石下的狭窄缝隙深处,再用冰冷的泥土、碎石和厚厚的枯叶仔细掩盖、压实,直到看不出丝毫痕迹。这不仅是为了物理上的隐藏身份,更像是一场与过去的、血淋淋的诀别仪式——至少在表面上,那个名叫云湛的草原战士,已经“死”在了长城之外。
他望向“追影”,这匹忠心耿耿、生死与共的伙伴。“追影”似乎明白了即将到来的分离,发出一声低低的、充满无尽不舍与哀伤的嘶鸣,硕大的头颅轻轻蹭着云湛的手臂。云湛心如刀绞,强忍着翻涌的情绪,抚摸着它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脖颈,声音低沉而沙哑:“好伙计…你得藏起来,养好伤。等我…在汉地安顿下来,找到立足之地,一定…一定回来寻你。”他必须舍弃“追影”!这匹神骏非凡、四蹄踏雪如墨玉的黑马,特征太过鲜明耀眼,是汉军海捕文书上最醒目的目标,是悬在头顶的催命符。他艰难地牵引着行动不便的“追影”,在远离溪流、更加幽深隐蔽、人迹罕至的山坳里,找到一处勉强背风、有一小洼未结冰的浑浊积水、以及些许顽强生长的枯黄草茎的地方。这里乱石嶙峋,灌木丛生,相对安全。
“在这里等我,活下去!”云湛最后一次紧紧抱住“追影”的头,感受着它温热的呼吸喷在脸颊。他将行囊中仅剩的最后几块硬如石头、带着盐腥味的肉干,放在它嘴边。然后,他毅然转身,不再回头。拖着那条伤腿,拄着一根临时用匕首削成的、粗糙而坚韧的木棍,一步一顿,一瘸一拐地、孤独而决绝地,走向山下那在冬日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大樊笼般矗立着的汉人县城轮廓——安平县。每一步迈出,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痛,也沉重地踏入了那片充满未知、繁华与杀机并存的汉地惊蛰之地。身后,是山林无声的注视和伙伴悲伤的嘶鸣;前方,是深不可测的命运漩涡。
(二)初入樊笼:农耕文明的视觉冲击
拖着那条仿佛灌了铅、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刺痛的伤腿,忍受着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和阵阵袭来的眩晕,云湛沿着被无数脚印、车辙碾踏得泥泞不堪的土路,终于蹒跚着走到了安平县城那巨大的阴影之下。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那远比草原任何部落聚居地都要高大、坚固、散发着冰冷威慑力的城墙。虽然远不及长城那般雄伟如神迹,但高达三丈有余(约十米)的夯土包砖墙体,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墙体斑驳,布满了风雨侵蚀和岁月留下的痕迹,垛口如同巨兽的獠牙,城墙上隐约可见巡逻士兵的身影,盔甲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城门高大厚重,包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此刻虽然敞开着,却如同巨兽张开的口。门口,站着几个身穿靛蓝色号衣、手持红黑相间水火棍的衙役,以及几名身着皮甲、挎着腰刀、眼神懒散却透着一丝警惕的士兵。他们的目光如同梳篦,扫视着每一个进出城门的行人。城门口最显眼的位置,贴着几张崭新的、浆糊未干的告示。其中一张上面,用粗犷而写实的笔触,清晰地画着一个面部轮廓分明、带着异族特征的男子头像,旁边是一匹神骏异常、四蹄踏雪的黑马!下方是通缉的文字描述:“北狄细作云湛,身高七尺五寸余,体魄雄健,面有异相(深目高颧),左臂或带伤,骑黑马,四蹄踏雪,极度凶险!”悬赏金额“生死勿论,赏银百两;生擒活捉,赏银三百两!”的字样,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云湛的眼睛和心脏!
他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巨大的危险感让他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立刻将粗布头巾用力往下拉了拉,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微微佝偻起背,让高大的身形显得矮小些,低着头,努力模仿着周围那些疲惫、麻木的流民和行脚商的神态,将自己彻底融入进城的人流中。他刻意让那条伤腿的跛态更加明显,每一步都显得异常吃力。
守卫的目光果然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锐利地扫过他拄着的木棍、跛行的姿态、以及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见他低着头,包裹严实,一副贫病交加的模样,眼神中的警惕稍稍放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烦。一个衙役用棍子敲了敲地面,呵斥道:“磨蹭什么?快进去!别挡道!”云湛心中暗松半口气,连忙低着头,加快了一点(但依旧显得蹒跚)的脚步,混在散发着汗味、牲口气息和尘土味道的人群中,通过了那如同咽喉般的城门洞。
就在踏入城门洞阴影的瞬间!声浪、气味、色彩……如同积蓄了万年的洪水,轰然决堤,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力,瞬间将云湛彻底淹没!这感官的洪流,远比长城下的箭雨更加令人震撼和无所适从!
声浪:那是一种庞大、嘈杂、充满野蛮生机的轰鸣!无数声音交织、碰撞、沸腾:
尖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海浪拍打礁石:“炊饼——刚出炉热乎的炊饼哟——!”“新到的江南细布——绫罗绸缎应有尽有——!”“磨剪子嘞——戗菜刀——”“祖传跌打药酒,包治百病——!”“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上房干净,酒菜齐全——!”
沉重的辘辘声是满载货物的牛车、驴车碾过青石板路的闷响。
骡马的嘶鸣声、牲畜的喷鼻声混杂着皮鞭的脆响和车夫的吆喝斥骂。
孩童的追逐嬉闹声、尖锐的哭喊声在街巷间穿梭。
激烈的讨价还价声如同小型战场:“三文?你抢钱啊!两文半!”“爱买不买!下一个!”
茶馆里传出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紧接着是说书人抑扬顿挫、绘声绘色的讲述,夹杂着茶客们嗡嗡的议论和叫好声。
更远处,似乎还有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和女子娇媚的唱曲声隐约飘来……
这无休无止、层层叠叠的声浪,与草原那辽阔、寂静、只有风声和牧歌的空旷形成了天壤之别!云湛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脑仁发胀,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混乱、永不停歇的漩涡中心。
气味:无数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复杂、令人窒息的浊流,粗暴地冲击着他的嗅觉神经:
刚出炉面食散发出的、诱人的麦香和焦香。
熟肉摊子上飘来的、油腻的肉香和油脂味。
酱菜铺子里弥漫的、浓郁的咸酸和发酵气息。
脂粉铺门口飘出的、甜腻到发齁的香粉味。
药材铺里传出的、混合着苦涩草药和干涩虫蜕的味道。
牲口市方向飘来的、浓烈的牲畜粪便臊臭和皮毛腥膻。
街边明沟暗渠里散发的、污水腐败的恶臭。
还有汗味、尘土味、铁锈味、油漆味、燃烧的炭火味……各种气息交织、发酵,形成一种独特而强烈的“人烟”味道,充满了烟火气,却也带着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浑浊感。
色彩与景象:视觉的冲击同样猛烈。目光所及,是前所未有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
街道:一条条或宽或窄的街道,由一块块巨大的青石板铺就,虽然有些地方石板碎裂、坑洼积水,但整体规整、坚实,与草原的泥泞土路和柔软草甸截然不同。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紧密相连的店铺,仿佛没有尽头。
店铺:每家店铺门前都悬挂着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招牌幌子,在寒风中招摇。绸缎庄的橱窗里,陈列着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瓷器店的货架上,摆满了细腻光洁、绘着花鸟鱼虫的青花白瓷碗碟杯盘;铁匠铺里炉火熊熊,赤膊的汉子挥舞铁锤,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面,戴着瓜皮帽、鼻梁架着水晶眼镜的掌柜,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乌木算盘,眼神精明而冷漠;茶馆里人声鼎沸,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穿梭其间,茶香四溢;酒楼门口悬挂着“太白遗风”的匾额,飘出诱人的酒肉香气和跑堂响亮的吆喝……
行人:街道上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众生相:
穿着绫罗绸缎、腆着肚子、坐着四人抬小轿或由健仆家丁簇拥的富商士绅,神情倨傲。
身着洗得发白或半新青色长衫、头戴方巾、步履从容或匆匆的读书人,有的意气风发,有的愁眉紧锁。
一身粗布短打、满面风尘、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车的农夫脚夫,汗流浃背。
挎着竹篮、围着粗布头巾、在摊位前精打细算、讨价还价的妇人。
追逐嬉闹、衣衫褴褛或穿着小袄的孩童,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房屋:房屋大多是砖木结构,青砖灰瓦,飞檐斗拱(即使是普通民居也有简单的样式),门楣窗棂上或有简单的雕刻。虽然普通民居低矮简陋,甚至有些墙体倾斜,但那种定居的、厚重的、依托土地而生的气息,与草原便于迁徙的毡帐穹庐形成了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名为“礼”的规范,它体现在行人避让轿子的动作里,体现在商贩对士绅谦卑的称呼里,体现在读书人那份不自觉的矜持里,压抑而沉重,如同无形的枷锁,与草原天高地阔的自由奔放格格不入。这就是儒家?云湛脑中闪过张子谦(虽未相遇)可能提到的词——一种建立在森严等级秩序上的道德规范?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如同身处异域的隔阂与孤立。
云湛拄着粗糙的木棍,如同一个误闯入巨人国度的渺小侏儒,茫然地僵立在喧嚣的街口,巨大的文化冲击让他瞬间失神,无所适从。草原那套弱肉强食、快意恩仇的生存法则,在这片被复杂规则编织的密网中,似乎完全失效了。这里的繁华锦绣之下,是冰冷坚固的等级壁垒,是条条框框的森严秩序。他像一滴格格不入的油,被投入了这锅沸腾而粘稠的汤中。
(三)挣扎求生:暗巷里的马夫与护院
生存的迫切压力,如同冰冷的鞭子,迅速抽醒了云湛的茫然。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火烧,伤口的疼痛在寒冷和疲惫的催化下隐隐加剧。他摸了摸怀中那个干瘪的羊皮袋,里面仅剩的几枚冰凉、边缘磨损的铜钱,发出微弱的碰撞声。这点钱,连一顿像样的饱饭都买不到。他必须立刻找到糊口的方法,同时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避开无处不在的官府鹰犬和那张悬在头顶的通缉令。
城门口附近,是喧嚣的骡马市。这里充斥着牲畜的嘶鸣、车夫的吆喝、买卖双方的争执,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料味、粪便味和牲口特有的体味。云湛将目标锁定在这里——与马匹打交道,是他最熟悉、也最能掩饰某些本能的领域。他忍着腿伤带来的不便和肋下的隐痛,拄着木棍,走向一家看起来规模不小、门口挂着“平安车马行”木牌的院子。
院子里拴着十几匹毛色杂乱、精神萎靡的驽马和几头骡子,地面泥泞,混合着草屑和粪便。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汉子,叼着一杆黄铜烟锅,正叉着腰,用沙哑的嗓子指挥几个衣衫褴褛的伙计铡草料,烟袋锅里飘出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
云湛尽量模仿着学来的汉话腔调,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边镇特有的粗粝感,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掌柜的,招工吗?小人会伺候牲口,刷洗、喂料、钉掌都懂些。”
那管事闻声,慢悠悠地转过头,斜睨着眼睛,目光如同锥子,先落在他拄着的、明显承重的木棍上,又扫过他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和沾满泥污的破旧布鞋。管事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嘴角撇了撇,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带着烟味的浊气:“伺候牲口?哼,瞧你这腿脚,自己走路都打晃,站都站不稳当,能伺候得了谁?别到时候被牲口踢了,还得老子给你掏汤药钱!去去去,别在这儿碍眼挡道!”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烦,如同驱赶一只碍事的野狗。
云湛沉默地退开,胸中那片“燃烧的冰原”下,熔岩微微翻腾,但被他强行压制。接连又问了几家车马行和脚店,遭遇大同小异。不是嫌弃他腿脚不便,就是看他面生、来历不明,眼神中带着警惕和排斥,挥手赶人。世态炎凉,底层挣扎的残酷,在这一次次冰冷的拒绝中,如同冰冷的刀锋,清晰地刻在云湛的心上。
就在他几乎绝望,靠着冰冷的墙角喘息,饥饿和伤痛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时,墙角阴影里,一个蹲着晒太阳的老马夫引起了他的注意。那老人须发皆白,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一条腿明显萎缩变形,倚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拐杖。他浑浊的老眼在云湛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看透了他眼中的疲惫和求生的渴望。老人用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嗓子,低声开口道:“后生仔,看你是真遭了难,急着找口饭吃?城南边,‘福来’脚店的老刘头,人…还算有几分厚道。他那店里,常年缺个夜里看牲口、兼带着天不亮打扫院子、清理马厩的苦力。活儿…那是真累,能把人骨头架子累散了。工钱…少得可怜,一月就三十文大钱,管你早晚两顿糙米饭,管饱…管饱是别想。住嘛,就睡马厩旁边堆草料的破屋子。你这腿…唉,难呐。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去碰碰运气吧。要是问起,就说…是老瘸子王三让你去的。”
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在云湛心中点燃。他忍着全身的痛楚,对着老马夫王三的方向,微微躬身,低声道了句:“谢了,老丈。”然后,拄着那根救命的木棍,一步一挪,忍受着肋下伤口的撕扯和腿部的酸痛,朝着城南那更加破败、尘土更重的区域走去。
“福来”脚店比平安车马行更加寒酸。低矮的土坯院墙豁了好几个口子,歪歪斜斜的木门虚掩着。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牲口粪便、发酵草料和潮湿霉味的浊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院子不大,泥泞不堪,拴着几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和一头无精打采的骡子。店主刘老头是个干瘦得像根枯柴的小老头,背驼得厉害,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正佝偻着腰在墙角翻弄一堆烂菜叶。听到动静,他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口这个高大的、拄着棍子的陌生人。
云湛按照王三的交代,自称“云七”,来自北边边镇,路上遭了马匪,拼死逃出来,腿被打伤了。他提到“老瘸子王三”的名字。
刘老头浑浊的眼神在云湛脸上停留了几息,又仔细看了看他那条明显不利索的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怜悯和无奈,深深叹了口气:“唉…这世道…都不容易。王三那老东西还没死透呢?行吧…既然是他介绍的…活儿,老头子也不瞒你。夜里看牲口,得警醒点,防着偷儿,也防着牲口惊了互相踢踏。天不亮就得起来,把这院子,”他用枯瘦的手指划拉了一下泥泞不堪的院子,“扫干净!再把那六个马厩隔间的粪尿,一担担挑到后面粪坑倒了!活儿重,脏,累!工钱…就三十文一月,月初结。管你早晚两顿糙米饭,管点咸菜,偶尔有点菜汤。住…喏,就马厩旁边那个草料房,自己收拾个能躺下的地方。干得了吗?干不了趁早说,别耽误工夫。”
“干得了!谢刘掌柜收留!”云湛毫不犹豫地应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能有一个遮风挡雨(虽然可能漏风漏雨)、相对隐蔽的落脚点,能吃上两顿热乎的糙米饭(虽然难以下咽),能避开官府的频繁盘查,这已是绝境中的福音。他跟着刘老头走向那所谓的“草料房”——一个紧挨着马厩、用破木板和茅草勉强搭起来的低矮窝棚。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尘土味呛得人咳嗽。里面堆满了干草和铡碎的草料,几乎无处下脚。光线昏暗,只有几个破洞透进些许天光。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破烂农具和杂物。这就是他未来的栖身之所。
云湛默默地将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几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所剩无几的伤药和草药,塞进一个相对干燥、靠墙的草料堆缝隙深处。他开始了在汉地的第一份工作——马夫兼杂役,也是最低贱的活计。
这份工作的艰辛远超他的想象:
夜晚值守:寒风刺骨,他裹着单薄的破棉袄,忍着左臂的麻痹刺痛和肋下伤口的隐隐作痛,在散发着浓烈牲口气味的马厩附近来回巡视。耳朵必须时刻竖着,分辨风声、牲口的咀嚼声、喷鼻声和任何可疑的异响。冰冷的露水和寒气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困倦如同跗骨之蛆,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刘老头说过,丢了一头牲口,他一年的工钱都不够赔。
黎明劳作: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他就必须挣扎着从冰冷的草堆里爬起来。忍着全身的酸痛,用那条伤腿支撑,仅凭还算有力的右臂,费力地挥舞着一把沉重的大竹扫帚,清扫院子里泥泞混合着粪便的污秽。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然后是清理马厩隔间——铲起粘稠的粪便和湿透的垫草,装进沉重的木桶,再用扁担一担担挑到院后散发着恶臭的大粪坑倾倒。这重体力活让他汗流浃背,汗水浸透粗布衣服,混合着污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粗糙的早饭(硬的能硌掉牙的糙米饭,一点齁咸的黑咸菜)只能勉强果腹,补充消耗的体力。
人情冷暖:脚店里还有另外两个伙计,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另一个则是个油滑的中年汉子。他们对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行动不便的“云七”没什么好感,言语间多有轻慢和指使。“哎,瘸子,把这桶水提过去!”“喂,新来的,把那边的草料铡了!”云湛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将所有的屈辱、疲惫和艰辛都当作燃料,狠狠压入那片“燃烧的冰原”之下,冰面依旧光滑冷硬,不露半分情绪。他唯一能做的,是利用自己对马匹习性深入骨髓的了解,在喂料、刷洗时,不动声色地将车马行里几匹脾气特别暴躁、常踢伤人的驽马,调理得温顺了些许。这微小的改变,让一直冷眼旁观的刘老头,浑浊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和一丝丝的改观,偶尔会多给他半勺菜汤。
然而,云湛深知,这份工作无法满足他更深层的需求。马夫的身份太过低微,接触不到有价值的信息,脚店人来人往(主要是底层的车夫、脚力),环境嘈杂,并非理想的隐蔽观察点。他需要一个更复杂、更流动、更能接触到不同阶层信息的地方。
一个月后,在廉价草药(他用辛苦攒下的几文钱买的)和自身强悍体质的共同作用下,伤口终于勉强愈合结痂。虽然行走时左腿依旧有些跛,左臂的麻痹刺痛感也并未消失,但至少能进行相对正常的活动了。他辞别了刘老头,将省吃俭用多出来的十文钱塞给老人以示感谢(刘老头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默默收下,浑浊的眼里似有一丝感慨),然后离开了福来脚店,身影再次没入安平县城的街巷中。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城西一家名为“悦来”的中等客栈。客栈人流复杂,需要夜间安保,这正是他的机会。客栈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两撇鼠须,眼神精明。云湛找到他,自称“云七”,北地边镇军户出身,会些拳脚功夫,因得罪了贪婪的上官,被构陷追杀,逃亡至此,伤了手臂和腿。为了取信,他刻意收敛了大部分气势,仅用右手和那根木棍,展示了几个简单但极其实用、透着战场搏杀痕迹的擒拿和格挡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行家才能看出的凌厉。
客栈老板上下打量着云湛高大强健的体魄,虽然有些跛,但那份沉稳内敛的气质和刚才显露的身手,让他觉得此人做护院还算靠谱。尤其云湛要求不高:一月五十文工钱,管吃住(住后院杂役房即可),沉默寡言,不像惹事生非的样子。老板捻着鼠须,盘算片刻,点了点头:“行吧,看你也是个有本事的落难人。留下吧,就负责夜里后院和库房的巡查,防着小贼。手脚干净点,眼睛放亮点!”
悦来客栈的环境比福来脚店好了不止一个档次。杂役房在后院角落,虽然依旧简陋(一张大通铺,几张破桌椅),但干燥、整洁,窗户纸也是完好的。伙食也明显改善:糙米饭管够,咸菜之外,隔三差五能见到一点油星,甚至偶尔有几片薄薄的肥肉或一点下水杂碎。更重要的是,这里成为了云湛绝佳的观察哨和信息源。
他沉默地扮演着尽职的护院角色,如同一个融入阴影的幽灵,在深夜客栈打烊后,拄着木棍(腿伤成了最好的掩护),在后院的回廊、库房门口、甚至寂静的走廊里无声地巡视。他的脚步轻得如同狸猫,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从各个紧闭房门缝隙里漏出的、压低的交谈声:
隔壁房间,两个风尘仆仆的客商在灯下对账,唉声叹气:“…今年的税赋简直要人命!‘田赋’、‘丁税’刚交完,里长又送来‘剿饷’的票子…说是朝廷在东边跟唐盟打仗,要咱们平头百姓掏腰包!家里那几亩薄田,交了地主的租子,再交这些饷,连糊口的粮都剩不下了!这日子怎么过…”
楼下大通铺里,几个进城的农夫蜷缩在薄被里,低声咒骂:“…王家庄的王老实,多老实的一个人!就因交不起里长摊派的‘修河捐’,被衙役锁了去顶徭役!寒冬腊月啊,在河堤上挑土方…听说前天…活活累死了!尸体抬回来,就一张破席子卷着…他老娘哭瞎了眼…”
楼上雅间,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本地泼皮,正跟同伴吹嘘:“…嘿,知道吗?县尊老爷的那位宝贝疙瘩公子,看上李记布庄李家小娘子了!那小娘子,啧啧,水灵…李家不肯?好办!咱公子爷随便找个人,就说李老头欠了他印子钱,利滚利,拿女儿抵债!衙门的差爷都打点好了…看着吧,过不了几天,那小娘子就得乖乖进府…”
大堂角落,两个行商模样的汉子低声交换消息:“…听刚从虎牢关那边过来的商队说,咱们汉军和唐盟的玄甲兵又干了一仗!就在关外三十里的野狼谷,死了好多人!尸首都来不及收…粮价这两天肯定要飞涨!得赶紧囤点…”
最让云湛警觉的,是后院马棚边,客栈掌柜正点头哈腰地陪着一个穿着普通青色棉袍、但眼神异常锐利、腰杆挺得笔直的中年男子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您放心,小的明白!绝不敢怠慢!…绣衣使者老爷们下榻小店,那是小店的福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查人?行踪可疑的…?小的定当留意,一有发现,立刻禀报…”那青衣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离去,步伐沉稳有力。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云湛冷静如冰的大脑中飞快地组合、分析,渐渐勾勒出汉地社会残酷而真实的轮廓:表面的繁华锦绣之下,是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赋税(田赋、丁税,以及各种名目繁多、如同吸血蚂蟥的“饷”、“捐”、“输”)、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残酷徭役(无偿征发民夫修河、筑城、运输,动辄累死病毙)、是无孔不入、肆无忌惮的官僚腐败与豪强欺压。普通百姓的生活,如同在万丈悬崖的刀尖上跳舞,绝望而无力。这与草原赤裸裸的弱肉强食不同,是一种披着“礼法”和“王化”外衣的、制度化的、更为精密的剥削与压迫机器。而“绣衣使者”这个词的再次出现,如同冰锥刺入云湛的神经,瞬间将他拉回长城脚下那个伪装成茶贩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身影!危险,比他预想的更近!他必须更加小心,如同在布满淬毒陷阱的密林中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