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惊涛
威海卫所的屋檐在暴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豆大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杨凡的裤脚。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撞上了身后那张斑驳的海防图。羊皮图纸上标注的倭寇据点像毒蛇般盘踞在海岸线上，朱砂标记在烛光下泛着血色的光泽。
“小心些。“柳青霜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她修长的手指正抚过账册上“严阁老门生“的朱批，指甲在“严“字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杨凡注意到她的手腕内侧有道寸许长的伤疤，在烛火映照下宛如一条吐信的银蛇。
戚继光忽然抬眸，青铜灯台在他眉骨投下深邃的阴影。“柳姑娘，你我都是明白人，何必再装？“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敲在檀木案几上，节奏与窗外渐密的雨声奇妙地重合。“湖广张公子可不怎么会武功。“
柳青霜眉梢微挑，束发的青玉簪在晃动间折射出冷光。卫所外突然炸响的惊雷照亮她瞬间绷紧的下颌线，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古井：“戚将军何时看破的？“
“第二日。“戚继光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按在桌上，杨凡认出那是峨眉派弟子才有的“青蚨钱“，边缘刻着细密的莲花纹。“张公子护腰的姿势，是峨眉'白猿通背'的起手式。“他忽然伸手划过自己左颊的疤痕，“而当今江湖，行走江湖的峨眉弟子只剩'青霜剑'柳姑娘。“
暴雨中传来隐约的更梆声，柳青霜突然冷笑，摘簪的动作带起一道银色弧线。青丝垂落的瞬间，她袖中寒芒乍现，三寸铁尺已抵在戚继光喉前三寸。杨凡倒抽冷气，看见戚继光腰间绣春刀的云纹吞口竟已无声出鞘半寸。
“戚将军好眼力。“柳青霜的声音像浸了雪的刀锋，“但我要做的事，不分男女。“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照亮戚继光眼中闪过的赞赏。他慢慢将绣春刀推回鞘中，刀鞘与鲨鱼皮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三年前宁波府，柳姑娘独战海沙帮十二舵主，救下三十七名孩童。“他忽然抱拳行了个江湖礼，“戚某敬佩。“
杨凡看着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短剑。这把短剑是柳青霜昨天夜里所赠，剑柄上缠着的青布还带着她袖中的冷香。他忽然发现案几水渍倒影里，卫所房梁上似乎有黑影闪过。
“小心房上！“杨凡的警告与柳青霜的袖箭同时破空。三支透骨钉钉入房梁，带下一片黑色衣角。戚继光身形未动，右手却已甩出腰间令牌，精钢打造的令箭将试图逃窜的黑衣人直接钉在柱上。
柳青霜箭步上前扯下刺客面巾，露出张布满毒疮的脸。“七绝腐心散。“她铁尺挑开刺客衣领，露出胸口日月纹身，“魔教死士。“
戚继光蘸着刺客鲜血在桌面画出血色海岸线：“看来厉无咎等不及了。“他忽然掀开脚下青砖，暗格里静静躺着半块虎符。“柳姑娘追查的官银，此刻应该正在厉无咎船上。“
杨凡看见柳青霜瞳孔骤缩。江湖传闻“血手人屠“厉无咎练就“化血神功“，所过之处草木枯焦。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们真要虎口夺食？“厉无咎可不是一般人，他们这些人应该是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窗外闪电划过，照亮戚继光从铠甲夹层取出的海防图。羊皮卷上七个红点围成北斗之形，每个红点旁都标着倭寇将领的名字。“三日后子时，涨潮。“戚继光手指点在居中那个“岛津鬼藏“的名字上，“倭寇接应，魔教交货。这是我在倭寇那边的内因带来的消息“
柳青霜突然将铁尺插入腰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杨凡看见是本泛黄的账册，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将领与严党的金银往来。其中一页被血渍浸透，隐约可见“戚继光“三个字被朱笔圈出。
“戚将军自身难保。“柳青霜的声音带着冰碴，“还要保这大明海疆？“戚继光也给严嵩上过贡的。
惊雷炸响时，杨凡看见戚继光脸上的疤痕变得血红。这位抗倭名将突然撕开官服，露出满身狰狞伤疤。最骇人的是心口处那个尚未结痂的箭伤，边缘泛着诡异的青色。
“上月淳安。“戚继光声音沙哑，“倭寇的毒箭。“他忽然将半块虎符推向柳青霜，“军饷被扣，将士们用草木灰止血。“戚继光本就是不拘小节的人，为了抗倭为了百姓，给严嵩贿赂又如何。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
柳青霜沉默地摩挲着铁尺上的峨眉印记。杨凡知道她在犹豫——20年前正是魔教暗通朝廷鹰犬导致峨眉差点儿覆灭。雨声中忽然混入异响，柳青霜闪电般掷出铁尺，窗外传来重物落水声。
“三七分账。“她突然开口，铁尺在掌心转出三朵银花，“我要三万两。“
戚继光目光骤亮。他解下腰间玉佩砸向地面，玉碎声里竟露出张薄如蝉翼的图纸。“鸳鸯阵全谱。“他直视柳青霜，“换柳姑娘一个承诺。“虽然他知道鸳鸯阵对柳青霜没用，但是却是戚继光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了。
杨凡看见柳青霜右手拇指在剑柄上轻叩三下——这是峨眉弟子立誓的手势。她突然割破手掌，鲜血滴入茶盏：“若违此誓，有如此盏。“瓷盏在她掌心碎成齑粉。
“好！“戚继光拍案而起，案几应声裂开一道缝隙。他取出三支令箭：“明日午时，水师佯攻倭寇巢穴。“又指向海图某处：“柳姑娘在此截杀厉无咎。“
暴雨渐歇时，戚继光已去点兵。
柳青霜她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厉无咎的化血神功，沾之即死。“厉无咎的化血神功是有名的毒功，柳青霜这次伏击厉无咎，可以说是十死无生的局面。杨凡知道他左右不了柳青霜，他决定陪她一起。
杨凡淡然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为死而已。“
柳青霜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她突然从怀中取出本薄册塞给杨凡：“峨眉轻功要诀。“顿了顿，“若事有不谐...自己走。“
院外传来戚继光练兵的金柝声。杨凡翻开书册，发现扉页夹着张泛黄的卖身契——正是他当年按手印的那张。契约背面新添了娟秀小字：“此契作废，尔自由身。“
更声敲过三响，柳青霜的身影已消失在屋脊。杨凡摸向怀中冰冷的“鱼肠剑“。
远处海面上，七艘黑帆战船正撕开雨幕。浪涛声中，隐约传来倭寇特有的法螺号声。杨凡想起白日里戚继光蘸茶写下的那个“倭“字，突然明白将军抹去的不只是水渍，更是某种更残酷的真相。
卫所最高的望楼上，柳青霜的青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凝视着海天交界处那道黑线，铁尺在月下泛着冷光。三十里外，载着官银的楼船正驶向精心布置的杀局。
而此刻的威海卫所，暴雨洗过的青石板上，三滴未干的血迹恰好构成一个残缺的太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