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灿的脸色,比襄阳城连日阴霾的天空还要阴沉。他捏着那份来自南阳的快报,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厅堂内落针可闻,侍立的亲随和幕僚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这位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部堂老爷。
“竖子!安敢如此!安敢如此!”熊文灿猛地将文书拍在紫檀木大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齐齐一跳。
“前番曹凤翀之事,本部堂替他担了多大干系!朝廷申饬言犹在耳!这才几日?啊?!几日?!他竟又敢当众斩杀地方豪强之庄头,悬首示众!还勒令赵家三日内投献田契账册!他眼里还有王法吗?还有朝廷纲纪吗?还有本部堂吗?!”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困兽般在厅中来回踱步,绯红的官袍下摆带起一阵风。
“行同流寇!跋扈更甚其父!‘下不为例’?他左梦庚是把朝廷的申饬当耳旁风!是把本部堂的警告当放屁!”
熊文灿的声音因愤怒而尖锐,“赵家!那是南阳府有头有脸的士绅!赵老太爷在湖广、在南京都有故旧!
他那几个儿子,一个在开封府为官,一个在武昌经商,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左梦庚杀他庄头,抄他田产,这是在打所有士绅的脸!是在掘我大明根基!”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弹章,看到了那些愤怒的故旧同僚指着他的鼻子骂“纵容部将,滥杀无辜,祸乱地方,动摇国本”!
杨阁老那边的压力,朝廷的责问……熊文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发冷。
他好不容易靠着“运筹帷幄”南阳守城之功稳住的位置,眼看就要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左家小儿给毁了!
“闻韶兄!”熊文灿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下首一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中年幕僚——正是那位进士出身、做过郧阳巡抚、后被熊文灿延揽的蒋允仪。
“拟文!立刻拟文!”
蒋允仪稍稍躬身:“部堂息怒。学生洗耳恭听。”
“给我用最严厉的措辞!”熊文灿几乎是吼出来的,“痛斥左梦庚藐视法纪、擅作威福、残虐地方、屡犯禁令!
重申朝廷申饬之旨,勒令其即刻收敛暴行,妥善善后,安抚赵家及南阳士绅,不得再生事端!若有再犯,定当严参不贷,绝不姑息!要让他知道,天威不可测,国法不可违!”
“是,学生明白。”蒋允仪应道,提笔欲写,但略作沉吟,还是谨慎地开口:“部堂,学生斗胆进言。左梦庚此举,固然狂悖,然……细观其由,似为清厘卫所屯田,追索被豪强侵占之军资。
学生在楚有年,闻南阳卫积弊百年,军田流失,军户凋零,此乃痼疾。左梦庚以雷霆手段整饬,虽是酷烈,然其心……或亦有为稳固防务根基之意?”
他顿了顿,观察着熊文灿的脸色,见其怒容稍敛,眉头紧锁,便继续道:“再者,学生近日偶得方密之公子所撰《南阳安民记》数份抄本,于士林间流传甚广。
此文详述左梦庚守宛城之智勇,更着重笔墨于其战后安置流民、兴修水利、复工诸坊、赈济灾黎之举。
文中称其‘虽治军严酷,然于民生疾苦,未尝无恤’,‘查抄逆产,泰半用于安民养兵,非为一己之私’。此论一出,颇得一些清议同情……学生以为,此时若措辞过于峻急,恐……”
熊文灿冷哼一声:“方密之?哼!一个举人,懂得什么!他老子方仁植(方孔炤,号仁植)倒是明白人,早早把他叫走了!
左梦庚在南阳杀人抄家是实,花点小钱收买人心就能抹杀了吗?闻韶先生,莫非你也为其说项?”他狐疑的目光扫向蒋允仪。
“闻韶兄”变成“闻韶先生”,不是熊文灿忽然更敬重蒋允仪了,而是在怀疑之下,语气自然见外了。
蒋允仪心头一凛,连忙欠身:“部堂明鉴!学生绝无为左梦庚开脱之意!只是虑及方抚台情面,且《安民记》遽然流传,若部堂申饬文书与士林舆论反差过大,恐于部堂清名……以及后续处置,反添掣肘。”
他巧妙地避开了“影响自身地位”的私心,抬出了“部堂清名”和“处置掣肘”的公义。
至于“方抚台情面”,这倒是他故意的:他当然知道熊文灿与方孔炤在剿抚问题上的不和,但这种不和还限于官面上,属于政见之争范畴,尚未延伸到私人交情。
尤其,桐城方氏乃是易学泰斗,士林影响极大,蒋允仪与方孔炤有旧,熊文灿又不是不知道,而且熊文灿同样也不愿意在私交上与方孔炤撕破脸——他熊某人出身贵州永宁卫军籍,是典型的寒门士子,可不愿与桐城方氏真个结仇。
见熊文灿沉默,怒气似乎被“舆论”二字稍稍压制,蒋允仪赶紧抛出核心建议:“学生愚见,左梦庚年少气盛,桀骜难驯,然其父左良玉正在河南剿贼,手握重兵,颇得杨阁老倚重。与其我等在此与其硬顶,不如……将此事推给左良玉!”
熊文灿眼睛眯了起来:“哦?推给左昆山(左良玉字昆山)?”
“正是!”蒋允仪思路清晰起来,“部堂可明发申饬公文至南阳,严词斥责左梦庚,令其收敛待命。然此公文,更多是为平息物议,堵悠悠之口。
同时,部堂当亲笔……或由学生代笔,密信一封,赶在给左梦庚的申饬公文之前,先火速送至左良玉军前!”
熊文灿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颔首,面现了然之色:“左良玉收到信,也必去信南阳,训斥劣子。如此本部堂申饬先到一步,而左良玉训斥随后又至,左梦庚纵然跋扈异常,也不敢忤逆他老子的意思,只能服软……好!好计!那么,如何与左良玉说呢?”
“信中,”蒋允仪压低声音,条理分明,“其一,当盛赞左帅近月来剿贼之功勋——收降刘国能、收复许州、进兵郾城,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战功,夸一夸无妨,也好彰显部堂对其之信任倚重;
其二,则痛陈左梦庚在南阳屡犯禁令、擅杀士绅、手段酷烈,已激起豫楚士林汹汹物议,虽经部堂百般回护,然众口铄金,恐难久持;
其三,点明要害——‘令郎年少气盛,然过刚易折’,‘若因后方琐事,牵动朝堂物议,损及剿贼大局,岂非因小失大?’;
其四,亦是关键——恳请左帅‘严加管束,以全父子忠义之名’,‘速召其至军前效力,严加教导,令其戴罪立功’。
部堂明鉴,如此既能暂息南阳风波,又能将左梦庚置于其父麾下严加约束,使其无暇再在南阳生事。而左良玉为保其子前程,及自身剿贼大功,亦必会严令左梦庚北上。”
熊文灿听着,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算计取代。他当然听得出好赖,蒋允仪这番谋划,端的堪称老辣。
明面上,他熊文灿严厉申饬,占住了法理和大义;暗地里,把烫手山芋扔给左良玉,既利用左良玉管教儿子,又避免了与左梦庚的直接冲突,还暗示了“不管好你那儿子,他就会连累你这老子”的威胁。
同时,还给了《安民记》的舆论和方孔炤的情面,让各方都有一个台阶可下,更不至于让申饬显得过于蛮横无理。
“嗯……”熊文灿缓缓坐回太师椅,手指敲击着扶手,“闻韶兄此策,可谓老成谋国。就按此办!申饬公文,你来拟,措辞要狠,但也要留一线,可莫要逼得那愣头青狗急跳墙。
至于给左良玉的密信……你亲自执笔!务必把利害关系给他剖析清楚!告诉他,他儿子在南阳捅的篓子已经够大够多了,再大一点、再多一些,就连本部堂也捂不住了!让他自己看着办!”
“是!学生遵命!”蒋允仪心中暗松一口气,总算把熊文灿的怒火引向了更合适的方向,也保全了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
他立刻回到案前,铺纸研墨,开始构思那封既要体现熊文灿愤怒与无奈,又要给左良玉施加足够压力,还不能彻底撕破脸皮的密信。
熊文灿则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这左家父子,真是一对让人又恨又怕的虎狼!
他心中暗骂,但也不得不承认,眼下剿贼,还真离不开左良玉这头猛虎。至于左梦庚那头雏虎……但愿左昆山能把他拴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