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内。
崇祯帝朱由检儒雅却枯瘦的身影在巨大的御案后显得更加单薄。他面前摊开着两份奏疏:一份是湖广巡抚方孔炤联署、熊文灿奏报的“南阳守城大捷”捷报,内中盛赞“左良玉之子左梦庚临危受命,奋勇杀敌,力保危城不失”,并附有左良玉为子请功,保举其为南阳参将的奏疏;
另一份则是新任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弹劾左梦庚“擅杀士绅彭彬,目无纲纪,乖张跋扈”的奏章。
而现在,又有一份新的密奏摆在了案头,是关于左梦庚“未经请旨,擅杀南阳巨室曹凤翀并查抄其家”的消息。
暖阁内气氛凝重,几位被召来议事的阁臣、兵部堂官皆屏息垂首,生怕在这位愈发喜怒无常的圣君面前失仪。
“诸卿,”崇祯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南阳之事,众说纷纭。左梦庚守城有功看来不假,然擅杀士绅,连诛彭、曹二族,亦属僭越。功过是非,当如何论处?其父左良玉请功之奏,又当如何批复?”
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杨嗣昌率先开口:“陛下,左梦庚代父镇守南阳,挫败流寇图谋,斩获颇众,此乃实打实的大功!彭彬通贼,证据确凿(熊文灿已设法‘坐实)),杀之虽急,亦是军情所迫,早绝后患。
至于曹凤翀……据熊文灿所报,南阳守城战期间,贼酋李万庆曾亲赴曹家庄与其面谈,确有通贼嫌疑。且其家资虽丰,但查抄所得大部已用于犒军、抚恤及安置南阳流民、赈济灾黎。
这般看来,左梦庚行事虽稍显操切,然其心可悯,其功难没。臣闻此子年未及冠(指二十岁,但明人往往早行冠礼),行事鲁莽、思虑不周,也在情理之中,只需令左良玉严加管教,庶几又是朝廷一员良将。
至于左良玉……他为国征战,援剿中原,也算劳苦功高。如今,其子年少有功,朝廷若是不赏,只恐寒了前线将士之心。
故,臣以为,当从其所请,授左梦庚南阳参将之职,以彰其功,亦安良玉之心,更显朝廷赏罚分明。”
“杨阁部此言差矣!”兵部左侍郎仇维祯一脸沉肃,出列反驳,语气激烈,“功是功,过是过!守城有功,朝廷自有封赏。然擅杀士绅,此风断不可长!
彭彬之罪,未经三司会审,仅凭左梦庚一面之词便行诛杀,已是目无朝廷法度!曹凤翀一案,更是先斩后奏,形同抄家灭门之强盗行径!若因其父为左良玉,颇能为战,便可如此肆意妄为,则置朝廷纲纪于何地?置天下士绅之心于何地?
更不要说,左梦庚守住南阳固然有功,可他失陷许州,难道便不算过?倘若真要功过相抵,那也是以守宛之功而抵陷许之过,如何能论及其余?!
皇上,臣以为,即便真如杨阁部所言,左良玉正重回河南剿贼,不便轻寒其心,但朝廷之态度,也该是赏罚分明!守城之功可赏,擅杀之过必究!哪怕功过相抵,也当是不予升迁,并下旨申饬,令其谨守本分,不得再犯!”
仇维祯虽是兵部左侍郎,却不是杨嗣昌一派。而且自杨嗣昌入阁之后,仇维祯就一直希望其去职兵部,自己便能获兵部实权,日后剿抚有功,便不是杨嗣昌独美与御前。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常常与杨嗣昌意见相左。
“仇少司马此言,实乃迂腐!”兵部右侍郎陈新甲站了出来,朝皇帝行了一礼,道:“如今贼势猖獗,朝廷正需倚重左良玉这等能战之将!如今左梦庚骁勇善战,南阳一战足见其才!至于陷许之过……
皇上,臣查过了,彼时许州卫所兵早已只剩三百老弱,且在战前便被调至临近的禹州守御千户所,以补当地兵力不足。
换言之,左梦庚那时手头只有五百家丁,却要面对马进忠等部数万敌军。这般局面,莫说是左梦庚,便是孙、吴在世,恐怕也难以保全。仇少司马以‘陷许’责备区区一未冠少年,未免……过于刻薄。
当前局面,皇上与诸公尽知,若因些许‘操切’便寒了良玉父子之心,使其生出怨望……岂非因小失大?
若然再逼出一个登莱之乱,这中原腹地,朝廷是要还是不要了?朝廷法度固然重要,然非常之时,亦当行非常之举。
故,臣也以为,当授左梦庚南阳参将,以示朝廷信任倚重。对其擅杀之举,可密旨由熊文灿严加训诫,令其下不为例即可。如此,既全了朝廷体面,也安了良玉之心,更可得一骁将效力剿贼大局,岂不美哉!”
双方争论不休,焦点就在于是否授予左梦庚南阳参将之职,以及如何定性其擅杀行为。
崇祯紧锁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他确实痛恨跋扈的武将,但也对士绅的哭诉感到烦躁,觉得这些人也未见得就如何忠君爱国了。
不过,他更在意的还是剿贼的实效和钱粮的窘迫。左梦庚已经证明了他能打仗,能缴获巨资——虽然大部分肯定被其截留了,但毕竟已经表示愿意解银十五万两、粮六万石,这让他很是心动。
在崇祯看来,光凭这个举动,左梦庚的忠诚就超过了至少九成文武官员。而有了这笔钱粮,熊文灿稳定中原局面的难度必然会降低不少……只是,此子行事如此狠辣无忌,又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和警惕。
思来想去,崇祯把目光投向了刚刚斗垮前任首辅刘宇亮,新继任首辅的薛国观,“元辅是何见解?”
薛国观与杨嗣昌乃是盟友,斗倒刘宇亮就是他俩联手所为。而且,刚才支持杨嗣昌观点的陈新甲同样也是杨嗣昌的人,在这般情况下,他薛首辅还能有什么见解?
果不其然,薛国观行了一礼,言简意赅道:“皇上,臣以为当赏。”
薛国观在朝廷的人缘其实并不好,名声更是臭到路人掩鼻(不过此时崇祯还不知道他的为人),但架不住他刚刚与杨嗣昌联手斗倒了首辅刘宇亮,威势大涨。因此他一开口,争论声就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圣裁,西暖阁内落针可闻。
崇祯抬起眼,目光扫过群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左梦庚守南阳,力挫狂寇,保全城池,功不可没。其擅杀士绅,虽有查证通贼之由,然终属操切,有违法度。”他顿了顿,立刻让群臣的心都提了起来。
“着兵部议功。不过,南阳参将,却是格局稍小……”崇祯的目光投向河南地图,“南阳、汝宁,皆豫南要冲,贼寇窥伺之所。两府之兵,本应协力联防。”
他环顾众臣,语气漠然,作出了圣裁:“授左梦庚南汝参将,统领南阳、汝宁两府防务。着其整饬军备,严防流寇,保境安民,着即赴任,不得延误!”
“至于其擅杀之举……”崇祯的声音更加冷厉下来,“下明旨严饬!令其深自反省,约束部众,谨守本分!若再有不经请旨、擅作威福之举,朕定当重惩不贷!熊文灿总理诸省剿抚,督师不力,约束无方,一并申饬!”
圣心独断!南汝参将!
这个任命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不是功过相抵,也不是简单的南阳参将,而是将几乎整个豫南——南阳府加汝宁府的防务,一并交给了左梦庚!
须知南阳卫所额兵五千六百,汝宁卫所额兵三千八百五十,两府额兵相加近万!
这意味着左梦庚麾下的兵力规模,至少在朝廷法理上,有了翻上几倍的正当扩编空间!而“统领两府防务”的职权,更赋予了他整合两地资源、调度地方力量的巨大权力!
虽说如今朝廷编制早已稀烂,几乎没有哪一个参将手下能齐装满员——别说满编,能有三成都能算你这参戎厉害、家资颇丰!
可问题也就出在这,别人不能齐装满员,那是没钱没粮闹的,而左梦庚现在手下有钱有粮啊!曹家是什么家底,崇祯可能不清楚,但在场诸位总是大抵知情的!
虽然此次升迁还伴随着严厉的申饬,但这无疑也是天大的恩赏和信任的信号!
消息传开,朝中哗然。一部分清流痛心疾首,认为这是纵容武夫,败坏纲纪——不过由于如今东林势力大衰,清流说话倒也没什么分量。
再者说……就算东林没被大举扫出朝堂,恐怕也不会苛责左梦庚——他老爹左良玉是侯恂提拔的,而侯恂可是东林大佬!
虽然此刻侯恂已被下狱,但东林一系向来将左良玉看做他们可以影响的力量,又如何肯为这样一件“小事”坏了左良玉独子的前程,得罪左氏父子,影响东林复起的“大局”呢?
杨嗣昌这边的务实派则暗松一口气,觉得皇帝总算做了个明白决定,稳住了左良玉。这样一来,左良玉安心剿贼,中原乱局便有了平息的前提,否则真要把这老丘八惹毛了,他直接赖在开封称病,不肯南下剿贼,朝廷又根本匀不出兵力前往,那么中原局势只怕立刻就要彻底糜烂!
等到熊文灿接到圣旨和申饬时,心情真是复杂难言——既为左梦庚的“高升”和自己被申饬感到郁闷,但又隐隐觉得,有这样一个能打敢拼、手里还有钱粮(虽然大部分没给自己)的雏虎顶在豫南前线,替他分担河南叛军、大别山革左五营,乃至谷城张献忠带来的压力,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