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一份沉甸甸的《查抄逆绅曹凤翀家产总录》被呈上。除了令人咋舌的财物、土地、产业估值,在“人力资源”一项,方以智特意做了更详尽的说明:
一、庄内俘获:
核心匠师及高级人才:一百一十户(附分类细目)。
账房、核心管事:三十七人。
庄内依附人口:三百余户,男女老幼一千五百余口。
二、契册所载依附人户(需后续接收安置):
田庄佃户:约一千四百户,丁口七千余。
矿场(玉、铁)工役:约三百户,丁口一千五百余。
码头船工、力夫:约一百五十户,丁口七百余。
各产业(作坊、商铺)雇工、学徒:约二百户,丁口一千余。
总计依附人户逾三千一百户,丁口约一万五千余众!
总录最后还有一段附言:“此万五之众,乃产业筋骨,亦为安靖地方之关键。骤然易主,衣食无着,若处置不善,恐生大患。接收、甄别、安置、复工,刻不容缓,所需粮秣资财,当早做筹措。”
左梦庚翻看着这份凝聚了巨大财富与庞大人口负担的清单,指尖在“丁口约一万五千余众”和“恐生大患”几字上停留良久。即使以他的定力,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这可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上万张需要吃饭、需要活路的嘴!泼天的富贵背后,是足以压垮脆弱秩序的重担。
堂下诸将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郝效忠眉头紧锁,王铁鞭咂摸着嘴,连王大锤也收起了那副“反正爷们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混不吝表情,意识到这次“发横财”后面跟着的麻烦有多大。
“好!方公子,诸位,都辛苦了!”左梦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语气依旧沉稳得与年龄不符,但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此清单所录,乃我军根基,亦是万钧重担!如何处置,关乎存亡!”
他目光扫过众将,字句铿锵:“即刻犒赏三军!方公子,请你按我战前所诺及此战功绩,拟定犒赏章程!凡破庄先登、斩首三级以上、弓弩炮队有功者,皆需重赏!天璇营敢死填河之士,加倍!阵亡者厚恤其家!所需银两、布匹,从浮财中支取!务必使我军将士皆知,我左梦庚不止是有过必罚,更是有功必赏!”
“至于接收匠户,安置产业。王大锤,着你部负责,将所有匠户及其家眷,集中看管,妥善安置(提供基本口粮住所)。传我帅令:凡匠户,安心效力,待遇从优,既往不咎!
敢有异动或怠工者,严惩不贷!棉坊、铁坊、玉矿、码头等,暂由军管,原管事、账房甄别留用,原工匠尽数召回开工!所有产出优先供应军需!”
“再便是清点田亩,预备军屯。赵恪忠,着你选派得力军官及识字士卒,配合方公子所派吏员,持田契地契,下乡踏勘!首要厘清宛城(县)、唐县、新野、邓州等南阳境内最肥沃、最便灌溉之田!
凡遇阻挠、隐匿者,无论士绅豪强,一律以通贼论处!他们若要‘理论’,就问他们自比曹氏如何!总之,本帅要在春耕前,划出军屯之地!”
“最后是甄别账房,追索藏匿!方公子,那些曹家账房管事,我就交给你了。告诉他们,想活命,就把知道的曹家藏匿的财物、外地寄存的资产、以及最重要的……历年行贿官员、勾结流寇的账目、名单,给本帅一五一十吐出来!吐得干净,可保性命,甚至可得些赏钱。若是冥顽不灵……”左梦庚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意让堂下温度骤降。
“末将(小的/学生)遵命!”众人齐声领命,多数声音中压抑着兴奋。犒赏!军屯!接管产业!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和权力啊!
就在诸将以为部署完毕,左梦庚拿起那份清单,目光落在“高利贷借据:九万八千余两”和“交通(即行贿)账册(待查)”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准备提及下一步撬动官场的计划时,领命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方以智却抢先上前一步,拱手道:“少帅英明,军屯、军工乃强军根本,刻不容缓。然……”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清单上那刺目的“丁口约一万五千余众”,面色凝重,“此番所得浮财虽巨,然骤然接收曹氏产业及依附之民逾万五千口!此辈离乱之际,生计悬于一线,全赖主家(现在换成左梦庚了)活命。
少帅,中原大战经年,南阳本已凋敝,今又添此巨量人口,若不安置妥当,使其有业可就,有粮可食,恐非生祸乱于内,即流为贼寇于外!”
他言辞恳切,带着年轻士人的责任感和对现实的清醒认知:“若蒙少帅不弃,学生愿再建一言:请少帅于规划军资之余,务必拨出专款——或粮米、或银钱,用于支撑南阳民生!
赈济断炊之户以稳人心,修葺水利塘堰以保春耕,资助新附之民以工代赈、恢复各业!此举非独为南阳百姓,实为稳住这万五新附之众,使其转化为屯垦复工之劳力,而非溃决四野之流寇!此方为长治久安、固本培元之策!学生……恳请少帅明鉴!”
方以智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将“民生”与眼前这万五人口的巨大安置压力直接挂钩。
诸将这才真正明白,方以智的提议绝非寻常书生的迂腐之见,而是关乎大军后方能否稳固的生死大事!就连王大锤这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也忍不住嘀咕:“这他娘的,一万五千张嘴啊……光吃饭都能把咱吃垮喽!”
左梦庚目光深邃,手指重重敲在紫檀扶手上。方以智之前就再三提醒,这时一听自己始终没提到民生,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建言说了出来。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断:“方公子所言,乃金玉良言,亦是燃眉之急!民心即根基,根基不稳,金山银山亦不过沙上之塔。这万余新附之民,是负担,更是潜力!安置不好,就是火药桶;安置好了,就是生力军!”
他看向方以智:“‘赈济安民’一事,非做不可,且要快,要实!单独列项,所需钱粮,从此次浮财中优先划拨。至于数额……由你根据安置万五人口之最低所需,结合南阳府库现存及灾情,速速拟定章程!首要确保春耕不误,新附之民得活!
待章程报我核准之后,由你亲自督办,赵恪忠部协同弹压,务必使钱粮落到实处,一粒米、一文钱都要吃到百姓嘴里、用在田亩渠塘之上!敢有克扣贪墨者,无论何人,军法从事,立斩不赦!”
“学生领命!必不负少帅重托!”方以智深深一揖,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和沉甸甸的责任。
左梦庚这才转向最初的思路,对方以智道:“给襄阳熊部堂的‘报捷’和‘献饷’文书,也要立刻动笔。缴获数目,就按之前议定的‘贼赃银十五万两,粮米六万石’写。要强调我军伤亡惨重,缴获大部已用于‘抚恤伤亡、整饬防务、安置新附流民、赈济南阳灾黎以稳地方……待得安排妥帖,我便将亲押首批钱粮解赴襄阳’。”
“学生明白!”方以智松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这个数目不对,左梦庚从中拿走了大头,只是分润了小半浮财给襄阳,但他到底不是少年人——他今年二十八了,虚岁二十九,是复社头面人物之一。
他也在数年前见识过农民军如蝗一般的席卷,被迫从桐城迁居南京。后来既有随父亲宦游各地的经历,又有自行游历四方的见识,哪里不知道官场文武的各种手段?
相比较而言,左梦庚竟然肯拿出这么多解赴襄阳,反而让他惊讶。甚至他都有些怀疑,万一在左梦庚解押钱粮之前,左良玉先回来了,那这批东西到底还能不能送出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左梦庚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大公无私”——左少帅才不会把这批钱粮拿去给熊文灿挥霍!熊文灿得到这些钱粮,肯定会用来收买那些叛军,无论已经反了的,还是当前不稳、即将反的。
左梦庚对熊文灿一直说的都是“过段时间”、“等我忙完”……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张献忠必反无疑啊!张献忠一反,谁还顾得上解送钱粮这茬子事?然后等局势快速糜烂,熊文灿就得被朝廷逮回京师,人头不保了!
熊文灿一死,左镇就是唯一能遏制张献忠的中原官军,到时候就算杨嗣昌来了,他也不好在那般局面下开口找左家父子讨要这笔钱粮!
说穿了,左梦庚现在纯粹就是拿一张空头支票,买熊文灿不来计较他连续杀人夺财!更何况,似彭彬、曹凤翀这种人,杀了也就杀了,只当是为民除害,他可不会有任何良心不安。
想起不久前看见曹凤翀在密室内服毒自尽、死不瞑目的尸首时,左梦庚甚至还觉得太便宜这厮了。
左梦庚挥手让众人退下。一个人独自坐在空旷奢华却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大堂中,窗外是忙碌接收的士兵,堆积如山的粮包,垂头丧气的俘虏。只有那份沉甸甸的清单,静静地放在手边。
泼天的富贵已经到手,但如何将其转化为真正的实力,如何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立于不败之地,甚至进一步“做大做强”……考验才刚刚开始。
方以智的再三提醒与最后实在忍不住的建议,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提醒他力量不仅来自刀枪和粮秣,更来自脚下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心。
他拿起清单,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也沉淀下更深的思虑。
“第一步,算是走稳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接下来,该磨快刀子,准备砍向更硬的骨头了。”他的目光,似乎已越过唐县的院墙,投向了西南方,那暗流汹涌的谷城。
时间,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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