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在残破的城垛间呜咽,左梦庚裹紧了氅衣,踏着满街冻结的泥泞,从府库方向返回府衙。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今日似乎还弥漫着一丝不同的躁动——那是金银碰撞的闷响,是粮食倾倒时特有的颗粒摩挲声。
府衙前的小广场上,早已挤满了人。左边,是郝效忠、王铁鞭和其麾下装备精良的左家家丁亲兵;右边,则是陈永福手下那些衣甲破旧、面有菜色的原南阳守军和一些新近招募的可用壮丁,包括赵四狗麾下的天枢营。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广场中心——十几口敞开的樟木箱在雪地上格外醒目,里面黄澄澄的铜钱和散落的碎银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刺得人眼晕。
旁边,二十余辆大车停在府衙台阶前,车上盖着草席,但鼓胀的形状和从缝隙中溢出的谷物气息,已明确昭告了它们的身份:粮食!
方以智带着几个府衙中的吏员,守在几只大箩筐旁,旁边是一叠登记簿册。虽然知府尚未到任,但这些吏员还是“在岗”的,不用白不用。
“肃静!”陈永福按刀高喝,场面暂时安静下来,但粗重的呼吸和眼中的火光并未熄灭。
左梦庚踏上台阶,声音不高,却清晰压过风雪:
“诸君!”他只说了两个字,便扫视全场。经历过“自杖立威”和连日恶战,他年轻脸庞上的杀气已沉淀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贼军围我南阳,前后已半月有余!”他指了指城外,“我左梦庚,深知诸君不易。守城,是玩命的勾当!没饭吃,没饷拿,何以拼命?”
他指向钱箱和粮车:“彭家数代盘剥南阳,通敌资贼!其所抄没之家财,除去必要的城防支用和抚恤死伤,今日起,便是诸君应得之物!南阳城中所有将士,无论老卒新兵,无论亲疏出身,即刻补发欠饷三月!”
人群瞬间爆发出压抑的惊呼,随即是狂喜!欠饷几乎是明末官军的通病,也是兵变和逃亡的最大原因。三个月的饷银!这简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
“方公子,”左梦庚看向方以智,“劳烦你与府衙诸吏,按军籍名册,现场核发!当众点清,不得克扣分文!”
方以智眼神复杂地看了左梦庚一眼,这年轻将军的手段越来越让他心惊,却也有一丝异样的认可。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必不负重托!”随即和吏员们开始核对名册,分发钱饷。
发饷的叮当声中,左梦庚声音再次拔高:
“粮!更是性命!”他指着粮车,“府库现存存粮已由方公子会同城中吏员、耆老共同清点完毕。我今在此承诺——无论坚守多久,守城军民每人每日,必有口粮保命!绝无断粮之虞!”
他环视一周,目光锐利:“除却必需存粮保障全城最低供应三月之用,其余余粮,亦按各部守城职役之轻重、战功之多寡,作为额外津贴,分配下去!今日便起,按日定额发至各部!郝效忠!”
“末将在!”
“王铁鞭!”
“末将在!”
“赵四狗!”
“末将在!”
“陈永福!”
“……末将在!”
“由尔等督管所属,确保分发公平,人人有份!但有敢侵吞或克扣同袍救命粮饷者,斩立决!全家眷属战后发配独山玉场为奴!”
“遵命!”四人异口同声,神色凛然。尤其是陈永福手下那些原本有些萎靡的守军,此刻胸膛都挺了起来。
当冰凉的铜钱终于落入冻僵的手中,当沉甸甸的米袋实实在在压到肩上时,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左少帅仁义无双!”
“少帅威武!我等愿效死力!”
“守城!杀贼!”
左梦庚看到,许多人眼中噙着热泪,死死攥着刚到手的钱粮,似乎要把那点分量刻进骨头里。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粮,更是人心,是士气,是把这些人至少暂时地、牢牢地绑在了南阳城的命运战车上!
乱世之中,忠诚何来?必以恐惧为前提,必以厚利为根基,必以大义为枷锁。
恐惧,使人不敢背叛;厚利,使人乐于追随;大义,使人心安理得。
斩彭彬、杀兵痞、自杖责,这是以恐惧带来威信。今日补饷发粮,这是厚利以酬,激励忠勇。至于大义……好歹我左梦庚此刻代表的总是朝廷正统,是守土安民。
他满意地看着这凝聚起来的力量,然后眼神骤然转冷,回头对身后的陈永福低声道:“陈参戎,这半个月来辛苦你了。不过贼军越是如此拖沓,我等越是需要警惕,不止警惕城外的明枪,更要警惕城中的暗箭。”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领到钱粮后激动奔走的人群,又掠过几个在角落里眼神闪烁、并未完全融入这狂热气氛的富仆身影,心中那根警惕的弦绷得更紧了——他知道,再高的士气也挡不住利刃从背后捅来。
作为后世之人,他很清楚在明末时期,“内应起事,打开城门,城遂破”属于各方惯用手段,不仅东虏常常以此成事,即便农民军、官军也都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如今敌众我寡,自己更是不得不防。
他压低声音,只用陈永福能听见的音量道:“眼下人心可用,然祸起萧墙者,尤需提防!陈参戎,你我此刻荣辱与共!给我盯紧了……城中近来可有异常?尤其是……那些心有不甘的士绅大户?”
陈永福一愣,随即面露凝重:“少帅英明。确有几户与曹家过从甚密者,其家丁近日活动异常,多次试图接近南门粮囤和东门戍卒,甚至想贿赂守兵打探换防时辰。末将已密令亲信死死盯住那几个头面人物及其最心腹的家丁,只待其露出马脚……”
“盯?不能再等了!”左梦庚断然摇头,眼中寒光一闪,“马进忠拖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一个‘万全’的机会!我料他绝不敢等到家父大军临近!若今晚或明晨仍无异常,他们可能也会强行发动,或者另寻诡计!但于我们而言,不能被动等待其露出马脚!”
他略一沉吟,一个大胆而狠辣的念头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