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炭火的噼啪声,仿佛被陈永福这句未完的警示冻结了。
“……但我们需要担心另一种可能。”
陈永福低沉的声音在短暂的沉寂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众人心头的涟漪。他目光凝重,扫过左梦庚苍白的脸,也扫过王铁鞭因背伤而微微佝偻的身躯,最后落在郝效忠按刀的手上。
“另一种可能?”左梦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后背的伤口在静默中传来阵阵抽痛,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撑着挺直脊梁,那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锁住陈永福,“请参戎直言,是哪一种?”
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王铁鞭咧着嘴想反驳,却被陈永福凝重的眼神压了回去。郝效忠摩挲着刀柄的手停了下来。赵四狗一如之前一般坐得笔直。而方以智则因为王铁鞭“果不知兵”的嗤笑,负手背后、捏紧拳头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永福身上。
陈永福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帐内压抑的空气和窗外风雪的寒意一同吸入肺腑,他上前一步,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白河的位置,然后缓缓移向南阳城:
“末将担心,这看似乏力的攻城,实乃‘疲敌’、‘骄敌’之策!此番所来贼寇,皆非初举逆旗,可谓人人狡诈,而‘混十万’马进忠更非易与之辈!
少帅请看,他主力屯于白河东岸按兵不动,坐观杜、马两部与我消耗,此举绝非怯战!其用心险恶,在于以流民性命为饵,日夜不休,意在耗尽我军箭矢、滚油、金汁,更在耗尽我士卒之精力,消磨我守城之意志!甚至以此麻痹我军,以为其部之所能仅止于此……”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头:“待我军疲敝不堪,箭尽粮绝,士卒困顿,战意低靡,却又以为敌军同样无力之际……那马进忠便会亲率主力,挟雷霆万钧之势渡河而来,发动致命一击!那时,我军不仅已是强弩之末,甚至可能失去警惕之心,却要如何抵挡?此即为卑职所虑之‘另一种可能’!”
话音落下,花厅内死寂一片。
炭火的微光在左梦庚脸上跳跃,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王铁鞭脸上的凶悍彻底僵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郝效忠眼中嗜血的兴奋被凝重取代。赵四狗的脸色则更白了。就连方以智,也松开了背后紧握的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悸。
陈永福描绘的图景,比出城浪战失败更加令人窒息——那是慢性失血,直至油尽灯枯,待到无力动弹之时,被人一刀割喉的绝望!
左梦庚后背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微微发黑。他猛地闭上眼,陈永福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因西门大胜而升腾起的浮躁与一丝侥幸彻底浇灭。
力量悬殊!这才是冰冷的现实核心!叛军不仅耗得起人命,甚至可能耗得起时间,而他左梦庚,耗不起!耗不起手下这刚刚凝聚起来、却依旧脆弱的两千余条性命!
他扶着桌案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再次睁开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已无半分犹疑,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绝。
“陈参戎!”左梦庚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死寂,“你所虑,正是我军心腹大患!马进忠隔河观火,杜、马二人各怀异心,皆不过是‘疲敌’、‘骄敌’之表象!其根本,便是要以二三万之众,生生耗死我南阳孤城之中的两千疲卒!”
他强忍着疼痛,猛地站直身体,目光如电扫视诸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故此,当下要务,绝非逞匹夫之勇出城浪战!杜、马两部精锐未损,我军纵有小胜,亦难动其根基。此时若出城猛击其一部,纵使取胜,看似连战连捷,也不过徒耗我骑兵锐气,一旦稍有不慎,还易堕入重围,断送守城根本!绝非此时上策!”
他锐利的目光逼视着王铁鞭和郝效忠,两人在他灼灼注视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而方才请战的念头被彻底压灭。
“当务之急,唯有三事!”左梦庚见他二人不持异议,这才用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南阳城的位置,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其一,坚壁!”他指向城防图,“陈参戎!南阳城防,你最熟悉。即刻起,城防加固一事,由你全权负责!你可酌情征发城内丁壮,修补城墙缺损,尤其是东、北两门!滚木、礌石、金汁,日夜赶制,不使有缺!至于箭矢,凡能收集之竹木铁片,也由你一并统筹,尽数赶制!”
“卑职领命!”陈永福毫不推脱,立刻应下。
左梦庚微微偏头,“郝效忠!”
“末将在!”郝效忠肃然抱拳。
“你部铁骑已历大战,可略作休息,暂充步卒使用!分出一半,轮替上城值守!另一半,作为预备队,随时听候调遣!遇敌蚁附,不必吝惜箭矢滚油,务求初次接敌,便予其重创!打疼他!打怕他!让马进忠他们知道,想啃南阳这块硬骨头,就得拿他老营精锐的命来填!”
“得令!”郝效忠眼中凶光一闪,昂然领命。
“其二,清野!”左梦庚的手指划过城外近郊,“王铁鞭!”
“末将在!”王铁鞭忍住背痛,大声应道。
“你伤情如何?”左梦庚语气一柔,问道。
王铁鞭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胸膛,“少帅不必担心,俺老王跟东虏打都没丢过份,这区区皮外伤却算个甚?少帅但有所命,俺老王绝不含糊!”
“好!”左梦庚目露激赏地看了他一眼,“你带本部亲兵铁骑,卸下马铠,立刻出城!目标——城北独山!那里本是曹彭两家合开的玉场,如今杜应金抢攻北门,所图定是此矿。我料他一定安置了探子、矿工乃至小股护矿兵卒!你去给我扫荡干净!
除了矿洞不要炸毁,其余工棚、器械等物,只管尽数焚毁!但若发现可用物资,尤其是璞玉与铁质工具,能带走的一律带走,带不走的,就地销毁!绝不给杜应金留下一砖一瓦!要让他明白,独山玉矿,老子连一根毛也不给他!”
“末将领命!”王铁鞭咧嘴一笑,眼中凶光毕露,这活儿他喜欢!
左梦庚见他过于得意,沉下脸交代道:“切记,若独山只有矿工、流民,则以威慑为先,无需多行杀戮,以免耗损力气。待差事完成,这些人能带回来就带回来,带不回来就驱散了事。倘若遇敌,则只打弱敌。如见强敌,骚扰即可,切勿折损……”
“知道知道,”王铁鞭再次拍着胸脯保证,“少帅让我部卸下马铠,显然是让我老王带弟兄们去‘打草谷’,这活儿俺老王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