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偏西，府中静悄悄的，只有风声轻掠过长廊，带起几声细微帘响。
赵光毅一踏进书房，便看见一人静静站在一旁，看模样似是等候已久。
他眉头一挑，语气放缓几分：「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快坐下吧。」
那人正是韩烈。
他闻言立刻起身，抱着帐册上前，语气一如既往的恭谨中带着一丝认真：「陛下您说要在中午前看到统计结果，属下怕耽搁了时辰，就提前在这里候着了。」
赵光毅点点头，伸手接过帐表，一页页仔细翻阅。屋内气氛一时静下，只剩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良久，他低声道：「嗯……没想到粮食比想像中的还要多。」
韩烈嘴角微动，神色带着些不忿：「是啊，属下在统计的时候也吓了一跳。那些老兵口粮日渐不足，结果仓库里竟还藏着这么多存粮。」
他顿了顿，语气冷下来：「石文晖那混帐……明明有粮，却还故意苛扣，连老军都不放过，简直猪狗不如。」
赵光毅手指轻敲帐册，没立即接话，神情沉思，像是在权衡什么。
「嗯……是啊。」赵光毅翻着帐册，眼神忽地一凝，「对了，这修缮费怎么少了这么多？」
韩烈闻言一僵，脸上浮出一丝为难，低声回道：「啊……前几日有些突发开销，属下便临时从这笔里挪了一部分，拨补去其他款项了……」
赵光毅将帐册阖上，语气不重，却沉着而有力：「这里是我们进攻北方的前线基地，墙垣一破、栋樑一断，后果不是几笔帐能补回来的。这种小地方省了钱，战时却得花百倍代价去补，划不来。」
韩烈立刻俯首拱手，语气懊悔：「是……属下识浅，一时疏忽，已知错。」
「没事。」赵光毅语气稍缓，「赶紧把款项调拨回来，别让工坊那边断了料。」
他顿了顿，随口问道：「对了，最近晚读怎么样？」
韩烈一怔，旋即点头：「嗯……其实还好。有吴林帮忙在旁，学生们也都开始进入状况，照着陛下订的课纲，一步步来，应该行得通。」
「嗯，那就好。」赵光毅淡声说着，眉眼间却闪过一抹回忆。
那天夜里，赵光毅巡过主院，经过偏厅时看到门缝里还有灯光。他停下脚步，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很安静，炭盆里早没火了，只剩一点温度。桌上堆着讲义和兵法书，一张张摊开着，写到一半的笔记还压着镇纸没收。
韩烈靠在桌边睡着了，还穿着半甲，整个人看起来很累。他的手垂在桌沿外，炭笔掉在地上，地板上有一道黑痕。
赵光毅没有出声，走近一步，脱下自己披风，替他盖在背上，又将快滑下来的几本书推回桌面。
他站了一会儿，看着韩烈低着头睡得不安稳的样子，没说话，转身离开，把门轻轻带上。
那晚他一句话没留，动作也不大，但这件事他一直记得。
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仍略带稚气的副将，语气淡淡，却透着一分温度：「记住，有问题就开口。别一个人撑着。」
韩烈眼神一振，先是一愣，旋即挺直脊背，眼神亮了几分。
「是！」他一声回应，清亮而坚定，像是带着少年才有的底气与决心，那股冲劲儿里没有半分犹疑。
「嗯，很好。对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城墙修得怎么样了吧。」
「是。」
两人并肩走上街头，沿路查看各处修缮的进度。街上比前些日子热闹了许多，小贩的吆喝声从街角传来，孩子们跑来跑去，铺子重新开张，炊烟在屋瓦间升起。
赵光毅看着这些，不由得放缓脚步。这样寻常的日子，若能长久，也不错，只是他心里很清楚，战争还没结束。
忽然几个小孩从巷子里奔了过来，笑嘻嘻地扑到他脚边。
「陛下！」
赵光毅一愣，随即笑了，弯腰看着他们：「哎呀，你们最近有没有多吃点饭？晚课上得怎么样啊，韩烈哥哥讲得还听得懂吗？」
「有有！我们最喜欢百吨王！」
「百吨王！」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喊，乐得脸都红了。
一旁有个妇人赶紧跟过来，脸色发红，连声道：「陛下，真是失礼，没管教好孩子，冲撞了您……」
另一旁有老者连声道：「你们几个干什么，怎么能冲陛下——」
「哎，没事的。」赵光毅笑着摇头，蹲下身摸了摸离自己最近那孩子的头，「孩子嘛，活泼点好。」
那孩子抬头看着他，小声说了句：「谢谢陛下。」
赵光毅站起身，望向远方正在补筑的墙头，脸上笑意渐淡，脚步却没停，继续往前走去。
走过人声渐远的小巷，城墙修补声尚在远处，赵光毅忽然停下脚步。
他望着街边那几个孩子离去的背影，语气低沉却格外清晰：
「韩烈，你刚才看到那些孩子了吗？」
「是，属下看到了。」
赵光毅没立刻说话。
他的眼神没有移开，仍凝在那处被天光照亮的街角。孩子们的身影已走远，笑声却仍在耳边回荡。
他一字一句开口，语气平静：
「朕不让你动那笔修缮的银子，不只是因为挪了它，将来可能要付出更重的代价。」
他转过身来，站在倾洒着阳光与尘土的大道上，目光深邃而坚定。
「因为我们如今筑的每一道墙、铺的每一块石，不是为了彰显眼前的功业，不是为了帐册里那几笔数字。」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了些，却更有力：
「是为了将来。为了有一天，这城里的孩子——还能无惧风雪，笑着奔跑在这街上。」
「守住他们的笑容，让他们不必知晓这城曾经几近崩塌——这，才是我们存在的理由。」
韩烈听着，不知不觉站得更直了。
他原本只是少年气盛地想跟着赵光毅做事，此刻却感受到这份职责背后真正的分量。
他抿了抿嘴，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有股不容动摇的决心：
「是，属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