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偏殿那杯冰冷的清茶,如同萧何此刻的心境,再无半分暖意。陈平“韬光养晦,以待天时”八个字,像冰冷的钢针,刺穿了他最后一丝幻想。王陵血溅金殿的嘶吼犹在耳畔,而吕雉那双隐藏在珠帘后的、洞察一切又冷酷无情的眼睛,仿佛正穿透宫墙,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这些“前朝旧臣”的一举一动。
“齐王…刘肥…”萧何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几案冰凉的漆面,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先帝长子…坐拥七十余城…甲兵十万…太后…岂能容他安枕?”
陈平微微颔首,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相国明鉴。太后以吕台为吕王,夺济南郡,此乃断齐一臂!齐王献城阳郡以媚鲁元公主(吕后亲女),看似自保,实为饮鸩止渴!太后削其地,更知其惧!惧,则必疑其有反心!此乃…取死之道也!”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太后欲除之,只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萧何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是未央宫新漆的桐油味,混合着权力更迭的血腥气。他知道,陈平是对的。吕雉的刀,已经高高举起,下一个目标,就是那个在兄弟中最为年长、封地最为富庶、性格却相对宽厚的齐王刘肥。献城求生?在吕雉眼中,那不过是猎物临死前徒劳的挣扎。
长安城的春寒料峭,远不及临淄(齐国都城)传来的那道诏令冰冷刺骨。
“皇帝陛下圣体欠安,思亲念切。特召齐王刘肥入朝觐见,共叙天伦。”
使者宣读完诏书,齐王宫正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刘肥那原本因富庶生活而略显圆润的脸庞,瞬间褪尽了血色。他握着诏书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轻飘飘的帛书,此刻重逾千斤!
“入朝…觐见…”他喃喃自语,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赵王如意的惨死,如同鬼魅般浮现在眼前。那孩童冰冷的尸身,那长乐宫西苑凄凉的灵堂…这一切,难道就是自己即将奔赴的命运?
“大王!去不得啊!”齐相曹参(刘邦旧臣,以智谋著称,此时为刘肥相国)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急切而沉重,“赵王新丧,骨肉未寒!太后此时召见,绝非叙什么天伦!此乃…此乃引君入彀之计!长安…是虎狼之穴啊!”曹参花白的须发因激动而颤动,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忧虑和恐惧。他深知吕雉的手段,更明白刘肥此行的凶险。
“相国…相国…”刘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孤…孤也知道凶险!可诏书在此,是皇帝召见!孤若抗旨不去,岂不是坐实了谋逆的罪名?太后…正好借此发兵伐齐!到那时…”他不敢想下去。彭城之战后,他亲眼见过父亲刘邦在项羽铁骑下狼狈逃窜的模样,深知战争的无情。齐国虽富,甲兵虽众,但面对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着帝国中枢精锐的吕雉…胜算几何?
“大王!”曹参“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老臣恳请大王!称病!就说…就说偶感风寒,病势沉重,实在无法长途跋涉!先拖延时日!待风头稍缓,再图良策!太后…总不至于即刻发兵问罪一个‘病重’的藩王吧?”这是曹参能想到的,唯一的缓兵之计。
刘肥颓然坐倒在王座上,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吞噬。他看着跪在阶下、忠心耿耿的老臣,又看了看手中那道催命符般的诏书,心如刀绞。不去?抗旨的罪名足以让吕雉名正言顺地动手,齐国顷刻间就会陷入战火。去?长乐宫那杯鸩酒,椒房殿那双冰冷的眼睛…赵王如意的结局,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孤…孤…”刘肥的声音嘶哑破碎,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孤…不能连累齐国…不能…”他闭上眼,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孤…奉诏…入朝!”这五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知道,此去长安,凶多吉少。但他更怕,因自己一人之怯懦,而让整个齐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身为刘氏长子,身为齐王,无法逃避的宿命。
长安城,未央宫。
齐王刘肥的车驾,在森严的宫廷卫队“护送”下,缓缓驶入宫门。那巍峨的宫阙,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他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空气中弥漫着新漆和熏香的味道,却掩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赵王如意留下的,也是王陵咆哮后留下的。
觐见皇帝刘盈的仪式简短而压抑。年轻的皇帝裹在厚厚的裘袍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空洞,对这位长兄的到来,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甚至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刘肥的心沉到了谷底。皇帝,已经彻底沦为椒房殿的影子。
真正的考验,在椒房殿的家宴上。
殿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悠扬,侍女穿梭,肴馔精美。吕雉高踞主位,面带一丝看似温和的笑意。鲁元公主(吕雉亲女,刘肥曾献城阳郡给她)坐在母亲下首,神情有些复杂。吕台、吕产、吕禄等新晋的吕氏诸王赫然在座,目光或审视、或倨傲、或不屑地打量着这位名义上的“皇兄”。审食其侍立在吕雉身侧,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
“齐王一路辛苦。”吕雉的声音打破了殿内表面的和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怀,“皇帝念你,哀家也时常挂念。齐国…近来可好?”
刘肥慌忙离席,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回…回太后!托太后洪福,托皇帝陛下天恩,齐国…一切安好!臣…臣感激涕零!”他额头的汗水流得更急了。
“安好便好。”吕雉点点头,目光扫过案上精美的酒器,“你身为皇帝长兄,当为诸王表率。来,哀家赐你御酒一杯,愿我汉室江山,永固万年。”她微微抬手示意。
一名低眉顺眼的内侍,手捧一个造型古朴、色泽温润的玉杯,步履无声地走到刘肥案前。杯中之酒,色泽金黄,香气馥郁。然而,在刘肥眼中,那杯中荡漾的,分明是赵王如意死不瞑目的眼神!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太…太后赐酒…臣…臣…”刘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死死盯着那杯酒,身体僵硬,双手悬在半空,怎么也伸不出去。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整个椒房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丝竹声变得遥远而刺耳。吕台、吕产等人嘴角噙着冷笑,鲁元公主则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审食其的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在欣赏一场好戏。
就在这千钧一发、刘肥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时刻!
“太后!陛下!大事不好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极其不合时宜的尖利呼喊,猛地撕裂了殿内凝滞的空气!只见一个身着赵国官服、满身尘土、脸色惨白的年轻官员(正是赵王吕禄派来的心腹),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椒房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尽的惊恐:
“代…代国急报!匈奴…匈奴左贤王部!数万骑!突…突入雁门!云中郡告急!代王(刘恒,刘邦第四子)…代王遣使八百里加急求援!烽火…已经烧到长城了——!!!”
“什么?!”吕雉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无踪,猛地从凤榻上站起!匈奴入寇!而且是在刚刚封了吕氏诸王、内部暗流汹涌的关键时刻!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她的心头!
审食其、吕台、吕产等人也脸色剧变!代地若失,匈奴铁蹄将直逼太原、威胁关中!这比一个齐王刘肥的生死,要紧急和致命百倍!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边关烽火所吸引。那杯被遗忘在刘肥案前的、致命的鸩酒,在摇曳的烛光下,依旧散发着诱人而诡谲的光芒。刘肥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浑身瘫软,几乎虚脱,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他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杯酒,又看向殿中因边患而乱作一团的吕氏权贵们,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荒谬感。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只是…暂时被更迫切的危机所掩盖。
吕雉迅速恢复了冷静,但那眼神深处,燃烧着被意外打断计划的怒火和面对外敌的凝重。她凌厉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掌管军事的太尉周勃身上:
“周太尉!匈奴入寇,军情如火!即刻召集诸将,前殿议事!调集关中、北地、陇西三郡材官骑士,驰援雁门、云中!令赵王吕禄、燕王吕通,严密戒备,提防匈奴分兵东进!传令代王刘恒,固守待援,不得有失!”
她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掌控了局面。一场针对刘肥的杀局,被突如其来的狼烟暂时打断。但椒房殿内,那杯被冷落的鸩酒,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昭示着风暴只是暂歇,远未平息。
刘肥被“恩准”暂时退下,安置在宫中专为藩王准备的馆驿中“休息”。回到那间守卫森严的屋子,他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死亡的恐惧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要还在长安,还在吕雉的掌心,那杯酒,迟早会再次递到他的面前。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窗外长安城高耸的宫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煌煌帝都,竟是他刘氏子孙的…囚笼和坟场。而遥远的北方,那燃起的烽火,是危机,还是…一线渺茫的生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命,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
未央宫前殿的灯火,彻夜未熄。匈奴左贤王部数万骑突入雁门、云中的烽火急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椒房殿家宴上那杯鸩酒蒸腾的杀意,却点燃了另一场更加迫在眉睫的危机。殿内,太尉周勃、舞阳侯樊哙(吕后妹夫)、建平侯周苛(吕后心腹)、赵王吕禄(新任)、燕王吕通(新任)等重臣将领齐聚,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地图铺开,代表匈奴铁骑的黑色箭头,如同毒蛇的信子,深深刺入代国北境。吕雉高踞御座(皇帝刘盈已因“忧心国事,龙体违和”被送回寝宫),珠帘早已撤去,那张保养得宜却刻满威严与冷酷的脸,在摇曳烛火下显得格外凌厉。
“周太尉!军情如何?代王(刘恒)能撑多久?”吕雉的声音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决断。
周勃须发戟张,指着地图上云中、雁门的位置,声音洪亮却带着急迫:“禀太后!左贤王乃匈奴名王,麾下皆精锐骑射!其部突入迅猛,云中郡治已被围困!代王刘恒遣使告急,言其已集结代国兵马并征发边民,死守治所晋阳(今太原),然兵力悬殊,恐难持久!若晋阳有失,匈奴铁骑可直下河东,威胁关中门户!当务之急,须速发关中精锐驰援!”
“驰援?如何驰援?”赵王吕禄年轻气盛,抢着发言,“我赵国(其封地)刚经历兵变(指如意死后,吕禄接管军队),人心未定,且北境亦有匈奴部落游弋,恐难抽调重兵西进!燕国(吕通)新立,兵马未整,自保尚难!”他急于撇清责任,更不愿消耗自己刚刚到手的实力。
“赵王此言差矣!”周勃厉声打断,“匈奴入寇,乃国之大难!岂容各藩自扫门前雪?关中主力,自当由老夫亲率,星夜北上!然兵力仍恐不足!需赵、燕两国就近抽调精锐骑兵,至少各出五千骑,由得力大将统领,火速驰援雁门、云中,截断匈奴后路,与关中主力形成夹击之势!此乃存亡之道,非为一家一姓!”
吕禄被周勃的气势所慑,张了张嘴,却没敢再反驳,脸色难看地退到一旁。燕王吕通更是噤若寒蝉。
吕雉冷眼旁观着殿内的争执,心中雪亮。周勃是老成谋国之将,所言极是。但吕禄、吕通的推诿,也暴露了诸吕子弟的稚嫩和私心。这让她更加坚定了必须牢牢掌控兵权、彻底削弱刘氏强藩的决心。齐国刘肥,暂时动不得,但绝不能让他安然离开长安!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诸吕的最大威胁。
“周太尉调度有方,老成持重!”吕雉一锤定音,“准奏!即刻以皇帝诏令行事!”
“诏:太尉周勃,总领平叛事,持节,率关中北军五校、三辅材官骑士,并征调陇西、北地精骑,共计五万,克日启程,北上晋阳解围!”
“诏:赵王吕禄,抽调赵国精锐骑兵五千,由赵相建平侯周苛统领,火速西进,截击雁门郡内匈奴偏师!”
“诏:燕王吕通,抽调燕国精锐骑兵五千,由燕相…(吕雉目光扫过殿内,落在樊哙身上)由舞阳侯樊哙统领!火速西进,协防云中,务必夺回郡治!”
“诏:代王刘恒,坚守晋阳待援!敢言弃城者,斩!”
“诏:齐王刘肥…”吕雉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刀,扫向殿外齐王暂居馆驿的方向,“暂留京师,以备咨询齐国粮秣转运之事。待军情稍缓,再行归国!”
最后一道诏令,如同无形的枷锁,再次套在了惊魂未定的刘肥脖子上。留京“以备咨询”?这分明是变相的软禁!只要他还在长安,吕雉随时可以找到无数个理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他!馆驿内,刘肥得到消息,如坠冰窟,刚刚因匈奴入侵而升起的一丝渺茫生机,瞬间又被绝望的黑暗吞噬。他瘫坐在冰冷的席上,望着窗外未央宫高耸的宫墙,感觉那墙正在向他缓缓压来。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刘肥在馆驿中如同困兽,坐立不安。曹参远在齐国,鞭长莫及。长安城内,他举目无亲,无人敢在吕雉的屠刀下为他这个失势的藩王说一句话。他想到了赵王如意的惨死,想到了王陵血溅金殿的悲鸣,想到了那杯椒房殿上几乎递到嘴边的鸩酒…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后背。
“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刘肥在狭小的房间内踱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必须自救!必须找到一个能让吕雉暂时放下杀心的理由!一个足够“贵重”、足够“卑微”、足够“打动”那个冷酷女人的理由!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案几上那份记录着齐国疆域、户口、赋税的简牍上。七十余城…富甲天下…一个疯狂而屈辱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滋生蔓延。他想起了鲁元公主,吕雉唯一的亲生女儿,那个他曾被迫献出城阳郡以求自保的“妹妹”。城阳郡…太小了!不足以买命!
“鲁元…公主…”刘肥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孤注一掷的光芒。他猛地冲到案前,抓起笔,手抖得厉害,墨汁滴落在洁白的帛书上,晕开一片污渍。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用尽全身力气,在那象征着齐国无上王权的帛书上,写下了一行行屈辱至极的文字:
“臣肥惶恐顿首再拜:伏惟皇帝陛下万岁,太后殿下千秋!臣蒙天恩,裂土封齐,然德薄才鲜,常怀战兢。今感念太后深恩,皇帝慈爱,尤念鲁元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尊贵无匹。臣…臣斗胆,愿以臣齐国…以臣齐国最膏腴之郡——城阳郡(之前已献过一次,但未明确归属,此时再次强调献出并请求归属鲁元公主)、济北郡,计十二城,献于鲁元公主殿下,为汤沐邑!臣愿奉鲁元公主为…为母后(!),执子婿之礼,永世恭顺!伏乞太后、陛下垂怜愚诚,恩准所请!臣肥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写完最后一个字,刘肥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献出齐国最富庶的两郡十二城!认比自己小许多岁的异母妹妹为“母后”!这是何等的屈辱!何等的自轻自贱!为了活命,他亲手将自己的尊严、王者的威仪,彻底踩入泥泞之中,碾得粉碎!巨大的羞耻感让他浑身颤抖,几欲呕吐,但求生的本能却死死压制着这一切。他颤抖着将帛书封好,唤来唯一随行的、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心腹内侍。
“速…速将此书…呈送椒房殿!面呈太后…不!面呈鲁元公主殿下!就说…就说齐王刘肥,一片孝心…恳请殿下…笑纳!”
椒房殿内,吕雉正与审食其、吕台、吕产等人商议军粮调度之事。匈奴的威胁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暂时无暇他顾,但刘肥这个心腹大患的存在,始终如芒在背。
“太后,齐王刘肥上书。”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帛书进来。
“哦?”吕雉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他倒‘懂事’。念!”
当内侍用颤抖的声音念出刘肥那封字字泣血、句句屈辱的“献城认妹书”时,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吕台、吕产等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极度鄙夷的嗤笑。
“噗…哈哈哈!”吕产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认鲁元为母后?刘肥…他还要脸不要?为了活命,连祖宗都不要了?哈哈哈!”
“献济北、城阳十二城?倒是大手笔!”吕台也面露讥讽,“可惜啊,晚了!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坐拥强齐,惹太后猜忌?”
审食其则眯着眼睛,细细品味着帛书上的每一个字,揣摩着刘肥那卑微到尘埃里的恐惧和求生欲。他凑近吕雉,低声道:“太后,此子…已丧胆矣!献城认母,自绝于宗室,自毁于天下!其行虽卑贱无耻至极,然…其心可诛,其势已衰!留之,不过一摇尾乞怜之犬,再无半分威胁。且其献城之举,可充实鲁元公主府库,更显太后威德。”
吕雉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凤榻扶手。审食其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刘肥这封书,不仅献出了富庶的土地,更重要的是,他亲手斩断了自己在刘氏宗亲中的威望和根基!认妹为母?这将成为天下最大的笑柄!一个如此自轻自贱、毫无骨气的齐王,还能有什么号召力?还能对诸吕构成什么威胁?杀他,反而显得自己气量狭小,落人口实。留着他这条摇尾乞怜的狗,让他活着承受这无尽的屈辱,成为刘氏皇族身上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脓疮,岂不更好?
更重要的是,那十二座富庶城池,是实实在在的好处!鲁元公主是她唯一的女儿,女儿的实力增强,就是她吕氏根基的巩固!至于刘肥?一个被拔光了牙、打断了脊梁的废物藩王,让他滚回齐国去苟延残喘吧!让他活着,就是对刘氏最好的羞辱!
一丝冷酷而满意的弧度,终于爬上了吕雉的嘴角。她拿起朱笔,在那份屈辱的帛书上,批下了一个冰冷的“可”字。
“传旨。”吕雉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齐王刘肥,孝心可嘉,深慰哀家。准其所请!以城阳、济北十二城,为鲁元公主汤沐邑!加封鲁元公主食邑万户!齐王…即日归国,善抚齐民,勿负朕望!”
当传旨内侍尖细的声音在馆驿中宣读完毕,刘肥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用尽全身力气高呼:“臣肥…谢太后天恩!谢皇帝陛下天恩!谢…谢鲁元公主殿下…恩典!”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屈辱的泪水混着地上的尘土,糊满了他的脸,但他不敢抬手去擦。他知道,自己终于用尊严和国土,买回了一条命,一条从此将永远活在耻辱和恐惧中的命。
归国的车驾驶出长安巍峨的城门时,刘肥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埋葬了无数冤魂的未央宫。夕阳的余晖将宫殿的剪影拉得很长,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他猛地拉下车帘,将自己彻底隔绝在黑暗中,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车厢内,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长安,更飞向各诸侯国。
未央宫深处,病榻上的皇帝刘盈听闻长兄如此自辱求生,枯槁的脸上滑下两行清泪,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红。
齐国相国曹参接到密报,老泪纵横,对着临淄王宫的方向,深深叩首,久久不起。
淮南国都寿春,淮南王英布(黥布)狠狠将手中的玉杯摔得粉碎,怒目圆睁:“刘肥竖子!贪生怕死,认贼作母!辱没先帝!辱没刘氏!如此行径,与禽兽何异?!”殿内诸将,皆面有愤慨悲戚之色。
梁国都城定陶,梁王彭越抚摸着刘邦当年赐予的丹书铁券,望着长安方向,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齐王…糊涂啊!今日献城认母,明日…刀斧加身之时,又有何物可献?又有何人…可认?”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股寒意,笼罩在每一位异姓诸侯王的心头。
而在长安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陈平府邸的书房内,烛火摇曳。陈平独自对弈,黑白棋子错落于棋盘之上,如同天下纷乱的局势。当他听完心腹关于刘肥献城认妹的详细回报后,执棋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认妹为母…献地求生…”陈平低声重复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笑意,那笑意深处,是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轻轻将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代表“齐国”的那个位置,正好堵死了白棋的一条大龙。
“自毁长城,授人以柄…齐王殿下,您这步棋,走得可真够…绝的。”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目光却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那即将席卷而来的、更加酷烈的风暴。“太后…又岂会仅满足于一个齐国呢?诸吕封王,刘氏自戕…这火,才刚刚烧起来啊。”棋盘上,黑子的优势,似乎更加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