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魁不答,只是伸出手,在那堆泥块中随手一拨。
“嗒。”
第一个反写的秦篆“天”字,拈起,放入一个方格铁盘里。
动作不快,每一次拾取、放下,却精准得如同丈量。
“嗒…嗒…嗒…”
泥块与铁盘碰撞的清脆声,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所有工匠心上。
石翁的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
一个字……就是一个独立的泥块?
一篇文章……就是把这些独立的字,按顺序排列起来?
不……不可能!
为什么?我刻了一辈子字,就没想过……把字拆开来?
不等他细想,文魁已停下手。
一炷香不到,一篇整整齐齐的百字文,已然成形。
他抬眼,看了一眼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石翁,
故意拿起夹子,从字阵中夹出一个“字”,然后从旁边拿起另一个,轻轻地……
放了进去。
“咔哒。”一声轻响。
换字,不过瞬息!
“嗡!”石翁的脑子里,顿时一懵!
他看见的不是换字,而是三日苦功被凭空挽回!是废弃的雕版瞬间重生!
他看到的,是字……活了!
可以随意组合,随意替换,拥有无限生命的……活字!
“我明白了!侯爷!我明白了!”
石翁第一个反应过来,迈腿上前,
“这是万能之版!一副字模,可印天下文章!”
他抢过墨刷,覆上蜀纸,用木板重重一压,猛然揭开!
一张字迹清晰的百字文,跃然纸上!
“成功了!”
石翁激动得仰天大吼,正欲印第二张——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石翁僵硬地抬起手,只见字版上,一个刚刚承受了压力的泥活字……碎成了两半。
石翁的脸色煞白,喃喃道:“太……太脆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神情淡漠的年轻人。
文魁看着碎裂的泥块,缓缓上前,拾起一块泥块、一块铁矿石,并排放一起。
“既然土石太脆。”
“为何……不以金铁铸之?”
石翁一愣,下意识地苦笑:
“侯爷有所不知,金铁太韧,铜、铁、金、银,皆难雕刻,且成本高昂……”
“谁说要雕了?咱们用熔炉炼之,浇铸成型。”
不等石翁反应过来,旁边李二郎一挥手:
“开炉!”
当炉火升腾,铁矿石进入熔炉里,再浇筑成一个个银亮的活字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石翁颤抖着手,拿起铁锤,用尽全力,朝着一个冷却后的活字,猛地砸下!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花四溅!
铁锤被高高弹起,震得他虎口发麻。
而那个小小的活字,静静躺在铁砧上,除了一个浅浅的白点,毫发无伤!
“天……天工开物!天工开物啊!”
一名老工匠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语无伦次嘶吼起来。
第二次排版、上墨、印刷……一气呵成。
当第二张蜀纸被揭开时——
石翁不顾礼仪,一把从李二郎手中抢过那张纸!
纸上,一行行墨迹清晰、字迹工整的秦篆,赫然在目!
布局规整,墨色均匀,竟不逊于他最得意的雕版作品!
一日之功,竟抵得上蜀郡所有刻工,不眠不休……整整一月!
“扑通!”
石翁,这位高傲到骨子里的天才工匠,双膝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他不是跪拜权贵。
他是在跪拜一项,足以令所有工匠顶礼膜拜的……“道”!
“扑通!扑通!”
所有工匠大师,尽数拜倒,五体投地。
文魁看着这一幕,转身,看向一旁震撼到失语的扶苏、淳于越,微微一笑。
“公子,先生。”
“明日起。”
“咱们……办报纸!”
翌日,蜀郡侯府,书房。
房里只有四人。
主位上的文魁,左手边的扶苏,右手边的淳于越,以及侍立一旁、负责记录的李二郎。
案上,摆着几份用活字印刷出来的样稿,字迹清晰,墨香扑鼻。
扶苏蹙眉看着报名——《蜀郡邸报》。
“文侯,办报之意,扶苏明白。但是……”
他拿起头版社论——《论“始皇新政”于蜀郡试点之伟大意义》。
“此文……是否过于……阿谀?”
扶苏斟酌着词句,那吹捧之意,让他这个亲儿子都感到脸上发烫。
淳于越毫不客气,将文稿往桌上一拍,
“侯爷,报纸乃公器,当持正论!如此行文,与那谄媚之言何异?令我等读书人蒙羞!”
面对质疑,文魁只是淡然一笑,将茶杯轻轻放下。
“殿下,先生,请问,这份报纸,第一个读者是谁?”
扶苏一愣:“自然是……蜀中百姓?”
“不。”
文魁摇了摇头,嘴角噙笑看着二人。
“第一个读者,只有一位——陛下。”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这份报纸,必须让陛下先看到,蜀郡的一切,都是‘始皇新政’光辉下取得的成果。”
“咱们的功劳,微不足道。功劳越大,就要越微不足道。”
“如此,陛下才会安心,让咱们继续办下去。先生,这不叫谄媚,这,是为‘上达天听’。”
他顿了顿,拿起另一份配了插图的稿子。
扶苏只是看了一眼,便如遭电击,脱口而出:“此……此等笔力!”
文魁笑了笑:“就用这个,作为咱们‘文艺副刊’的开篇连载吧。名字就叫……《战国演义》。”
书房内,落针可闻。
淳于越张了张嘴,那句“有辱斯文”再也说不出口。
数日后,蜀郡街头。
“号外!号外!《蜀郡邸报》创刊号!官府发的,不要钱!”
“快来看呐!文神农教大伙儿种地蛋了!说一亩能收几千斤!”
成千上万份报纸,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了蜀郡平原。
茶馆里,几名士子对着报纸指指点点:
“这《战国演义》是何人所作?文笔虽好,却用白话行文,不伦不类!”
“还有那头版文章,肉麻之极,文侯竟也是个媚上之人!”
旁边一桌的商贾和茶客却听得如痴如醉,拍案叫绝:
“管他白话黑话,好听就行!老板,再念一段那‘话说天下大势’!”
一时间,蜀郡纸贵!
整个蜀郡,无论贵贱,都在为一份小小的报纸而疯狂。
文魁站在侯府高楼上,俯瞰下方鼎沸的人声,神情平静。
帝国的喉舌,已经铸成。
就在他思绪翻涌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喧嚣。
“报——!”
一名背插三根红羽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冲进侯府,
“八百里加急!北疆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