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萧昨夜几乎未眠,阖眼便是陈雪初的笑靥与父亲冰冷警告的交错。
一阵急促尖锐的敲门声刺破了死寂的黎明前的黑暗。
不像是仆人的通报,带着一种失控的狂乱。
林萧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跌撞着扑向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寒气与一种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门外廊下昏暗的灯笼光里,立着一个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身影。
是陈雪初。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外衫被撕破了几处,沾满了深色的泥泞和斑驳的……暗色痕迹。
头发散乱地贴在惨白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他,里面是干涸的河床也装不下的绝望。
她全身都在无法遏制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看见是他,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
没有呼喊,没有质问。
“他们……都死了……”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嘶哑,不成调子,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每一个音节都像滴出的血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死了...谁死了?他们是....”林萧心中已经隐隐猜到。
“我们家......”
短短三个字,林萧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伸手想去扶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臂却僵在半空。
掌心被掐破的伤口再次迸裂,渗出血来,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陈雪初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廊下的某一点黑暗。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在脏污的脸颊上冲出两道仓皇的轨迹。
她无声地落泪,肩膀抽动着,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音。
“血流……流成了河……”她喃喃着,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眼神涣散,找不到焦点。
“我藏在水缸里……外面……好吵……”
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她仿佛又置身于那血腥恐怖的修罗场。
“爹……娘……”她低唤一声,这个名字终于触动了某个开关。
压抑的悲恸爆发出来,她发出小兽濒死般压抑的呜咽。
更多的泪水奔涌而出,整个人蜷缩了下去。
她抱紧了自己,指甲深深地抠进手臂的皮肉里。
林萧的心被她的泪水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想开口,想道歉,想坦白。
可张了张嘴,只尝到喉头堵着浸透冰渣的棉絮般窒息的痛苦。
父亲的话在脑中尖叫: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陈雪初抬起脸,泪眼模糊地看向他。
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黑洞与茫然。
“为什么……”她轻声问,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孩童般天真的不解。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谁做的……”
她眼中没有丝毫恨意,只有巨大的、难以理解的荒谬与痛苦。
“林萧……”她唤他的名字,这平日的称呼此刻却像一个控诉。
“我……我要去寒梅渡……”她突然说,声音带着一种死灰复燃的、空洞的执拗。
林萧的心猛地一沉。
她的眼神越过他,望向门廊外依旧漆黑的夜空,带着一种心如死灰后的麻木。
“去学最厉害的武功……”
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令人心寒的坚定。
“杀光他们……一个一个……”
“用剑,”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的利刃,“把他们的心……都剜出来……”
语气平静得可怕,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林萧,脸埋在自己冰冷的手掌里。
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渗出来。
“……对不起……”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哽咽。
“我当时说……要造出最大的船……”
“……我们的船……”
“巨舟……”
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仿佛那个曾经承载过无限希冀的巨舟梦的泡沫,在手中彻底破灭,再也抓不住丝毫。
“我……我要走了……”
离开这个承载着所有美好与毁灭、让她瞬间失去一切的人间地狱。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在昏暗的光下分外清晰。
眼神空洞地望着林萧,仿佛透过他,在看一个遥远的世界。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
“我没办法……再和你……”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哀和负疚感再次淹没她。
为了无法实现的约定,为了她的离开。
她不再是为了奔赴梦想,而是踏上一趟不归的血色复仇之路。
“……陈问心……”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更加空洞迷茫。
“家里最强的剑客……”
“昨夜……守在我爹娘院外……”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们闯进去的时候……他还活着……最后……”
她的声音低下去,充满无解的困惑和更深的绝望。
“等我从水缸爬出来……”
“满院子都是尸体……”
“……没看到他……”
她茫然地重复着,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现实。
“……生不见人……”
“……死……”那个字如同尖刺卡在喉咙里。
“……也死了吧……尸骨不全……”
她放弃了思考,将那个最强剑客的结局,也归结于那片无可辩驳的猩红惨景。
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吞噬了回廊。
只有她压抑不住的、连绵不绝的啜泣声,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如同刀子刮过冰面。
她不再看林萧一眼,所有的精神似乎都耗尽了,只剩下这副被悲恸和复仇支撑着的躯壳。
林萧僵硬地站着,脚下如同生了根。
他看着她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小兽,承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霜。
父亲警告的死亡威胁,此刻在她无声的巨大痛苦面前,脆弱得可笑,却又沉重得让他无法喘息。
他想伸出手,想拥抱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想告诉她一切。
每一个字都烫得他喉咙发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掌心伤口的血混着冷汗,黏腻冰冷。
“……你……”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能说什么?挽留?安慰?告诉她真相?
哪一种,都是将她推向更绝望的深渊,或为他和家族引来灭顶之灾。
陈雪初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恸和那个被血色浸染、通向寒梅渡的虚幻道路上。
只有眼泪,还在无止境地流淌。
那无声的、连绵不绝的泪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嚎更沉重,更锋利,一道道凌迟着林萧的心。
天光隐隐地从远处的云层后渗出。
廊下灯笼的光变得更加惨淡。
陈雪初跪坐在地上,头埋在膝间,肩膀一耸一耸。
她的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成废墟,而她在废墟中,独自咽下这滔天的血海深仇和不灭的悲恸。
冰冷的泪水砸落在青石板上。
廊柱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拉得很长。
空气凝滞,只有她几乎听不见的抽噎。
她的手死死抠着地面,指节发白。
“我要去寒梅渡……”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声音微弱,却带着无法动摇的决绝。
“……现在就走……”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
林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等等……”
他想拦住她,想问她如何孤身一人踏上那凶险的路途。
然而,对上她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只剩下冰冷石头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那眼中再无往昔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荒野。
“不用。”
陈雪初自己用手撑住冰冷的廊柱,艰难地站稳。
她推开林萧下意识想要搀扶的手。
那只手带着陌生的抗拒。
她甚至没有看他拒绝的动作,目光再次投向门外。
那里,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正在一寸一寸地褪去。
天边的缝隙里,透出一线青灰的光。
微弱的光线落在她苍白破碎的脸上,只映照出更深的绝望。
“这条命……”
她对着虚空,对着那抹微光,更像是诅咒自己。
“……是爹娘……是陈家满门……用血换来的……”
她的声音像刀子剐过冰面。
“……不能再丢了……”
“更不能……”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林萧,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陌生。
“……死在这里。”
她说出了“死”字,无比清晰,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处境。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萧心上,也砸碎了最后一丝虚幻的暖意。
她不是来寻求庇护的,她是来告别,并告知自己唯一的生路——一条注定以血铺就的生路。
她在划清界限。
廊下的灯笼,火光摇曳了一下。
最后一点温暖的假象也消失了。
陈雪初站直了身体,不再依靠廊柱。
尽管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但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她最后看了一眼林萧,那眼神里,有残留的哀伤?还是彻底的决绝?林萧分辨不清。
那更像是在看一段不得不亲手埋葬的、曾经美好过现在却无比痛苦的过去。
她没有说再见。
转身。
拖着浸满了血泪和泥泞的沉重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片透出青灰色微光的门廊尽头。
脚步声异常清晰,像鼓点敲在林萧濒临崩溃的心上。
林萧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想叫住她,声音却死死卡在喉咙深处。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融入那黎明前最后也是最冷的黑暗里。
远处天边,终于有微弱的金光艰难地刺破了厚厚的云层。
晨曦照进了庭院,浅浅的一层,却驱不散深重的寒意。
石板冰凉。
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