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城记:寻找格桑塔娜 第3章 忘川阁

作者:牟老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06-18 23:2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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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开始全新的生活,就得把过去像一袋沉重的垃圾一样丢弃,尤其是那些散发着霉味的、不好的部分。

然而,对“不好”的定义本身,就充满了悖论和陷阱。不好和好,如同纠缠的藤蔓,总是在时光流转中互相转化。

方言在苏塔娜街角的长椅上苦思冥想,最后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定义——不好,便是你内心渴望改变、却像困兽般始终无法挣脱的旧事。

于是,“遗忘”这个词,如同黑暗中浮现的微光,强烈地吸引了他。他认为遗忘是斩断枷锁、重新开始的关键钥匙。

从苏塔娜向东,穿过三条弥漫着廉价香水、咖啡渣和宿醉气息的街道,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而安静,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维度。

忘川阁就坐落在这里。它同样只是格桑塔娜庞大意识中的一个房间,一个专门存放废弃记忆的储藏室。

那里居住着主动或被动失去了记忆的人们。生活在忘川阁的人不需要日历,墙壁上也没有悬挂钟表。滴答作响的时间对他们而言,如同窗外吹过的风,毫无意义。

他们依靠身体最原始的感觉而活:饥饿感驱动他们寻找食物,干渴感催促他们饮水,疲惫感如潮水般将他们推入睡眠的深渊。

他们不但彻底遗忘了自己的过去——童年、亲人、爱恋、伤痛——外面世界的人们,也早已遗忘了他们的存在。

他们之所以被遗忘,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轨迹与外界那个喧嚣的、充满目的性的世界彻底脱钩,再无交集。

与忘川阁的人谈论过去和将来,都是徒劳且残忍的。他们的意识里没有“过去”这个概念,一切都没有开始,没有过程,自然也没有结束。

他们活在永恒的“此刻”,一个不断延伸却永不累积的瞬间。像一群漂浮在时间之河上的无根之萍。

和世界上任何其他聚居地一样,忘川阁也存在着一个“例外”。他是这里唯一未曾失去记忆的居住者。

他叫赵山,曾经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心理医生。如今,他成了这座遗忘之城的守墓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试图修复破碎记忆图谱的修补匠。

他与忘川阁的其他人截然不同。他穿着彩色的条纹衬衫,在一片单调的白色(忘川阁居民的统一衣着,象征着他们记忆的空白画布)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幅移动的、不合时宜的抽象画。

赵山的记忆力惊人,如同一个永不磨损的录音机,能清晰地记住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活的档案馆,负责收集、整理、保管这些失忆者被风吹散的过去碎片。

他固执地相信,只要找回丢失的钥匙,就能打开他们封闭的心门。

的确,在赵山日复一日的努力下,有极少数人,在忘川阁的寂静中,记忆的碎片如同沉船般偶尔浮出意识的深海,他们的眼神会短暂地聚焦,流露出困惑或一丝微弱的痛苦。这被赵山视为微小的胜利。

“在忘川阁,”赵山对来访的方言说,声音低沉而疲惫,像磨损的旧唱片,“你可以选择忘记所有的不快。痛苦、仇恨、遗憾……它们都可以被抹去。”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窗外几个穿着白袍、面无表情缓慢行走的人影,“当然,作为代价,与之紧密相连的快乐、幸福、满足……也会一同消失。记忆是一张双面刺绣,你无法只剪掉一面。”

“我只想选择性遗忘那些沉重的部分。”方言坐在一张冰冷的石凳上,感觉寒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有没有办法……只清除特定的记忆?像删除电脑文件一样?”

“没有。”赵山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记忆不是孤立的文件,它们是盘根错节的神经网络。清除痛苦,往往意味着损毁与之相连的整个情感回路。你只能选择遗忘一段包含特定痛苦的时间,而那段时光里,必然也包含着同等份量的、你或许不愿失去的欢愉。这是一种残酷的等量交换。”

“那么……完全忘记呢?”方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把过往的一切清零,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重新开始?”

“可以。”赵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粗糙的陶土小瓶,倒出一粒灰白色的、散发着淡淡苦杏仁味的药丸——遗忘丸。

“在你吞下这粒药丸,决定彻底遗忘过往的一切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说?或者,有什么特别想记住的东西?我可以帮你记下来。”他拿出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翻开空白的一页,等待着。

那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痛苦。

方言接过那粒小小的药丸,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它冰冷而轻飘,却仿佛重若千钧。

他犹豫着,目光在药丸和赵山疲惫的脸上来回移动。“我只希望……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他喃喃道,像是在说服自己。

“开始就是终结。”赵山的语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或者说,在遗忘的领域里,‘开始’和‘结束’这对概念本身就失去了意义。你可以理解为,从未有过开始,也从未有过结束。在忘川阁,时间的流动感消失了。你不会觉得岁月流逝,不会懊悔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会庆幸自己做对了什么。这是一个……近乎静止的地方。像一张曝光过度的老照片,只剩下模糊的光影。”

“这种静止……”方言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听起来……是否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死亡?如果是这样,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原以为遗忘是解脱,尤其对我这样……一个似乎总在错误路口徘徊的失败者。”

“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方言。”赵山叹了口气,合上了笔记本,“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强烈地渴望遗忘过去。这没有错。问题的关键在于,你并不知道,没有那些已然发生的‘过去’——无论是辉煌还是狼狈——你就不会成为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方言’。过去是你生命不可分割的骨血,即便你遗忘了它,它也早已刻入了你的潜意识,塑造了你行走的姿势、看人的眼神、呼吸的节奏。你被过去深刻改变,也同样被你的每一个‘现在’持续塑造。你不能决定自己未来的确切模样,你唯一能选择的,是‘此刻’迈向哪里,‘此刻’该做些什么。”他指了指门外那条通向未知的小径。

“那么你呢,赵医生?”方言忽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山,“你一直生活在这里,生活在别人的痛苦记忆里,像一个不断吸收他人废水的容器。那么,你自己的内心呢?你自己的过去呢?你自己的故事在哪里?”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忘川阁惯常的平静。

赵山一下子呆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脸上的职业性悲悯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脆弱。

“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赵山的声音干涩,过了很久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来找我的人,他们的眼睛只看着自己的深渊,他们的嘴巴只诉说自己的痛苦、失败和绝望。这些都是他们渴望遗忘的垃圾,而我的职责,就是倾听、记录,然后尝试帮他们清理……或者,至少帮他们打包封存。”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想听听你的过去,赵医生。”方言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定,“你的故事。那个穿着彩色衣服、不属于这里的你的故事。”

赵山的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最终,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颓然道:“我……我得好好想一想。太久了……那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被埋得太深了……你明天再来吧。明天,我一定告诉你。”

他的承诺,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逼迫。

第二天清晨,当方言带着一丝期待再次推开忘川阁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赵山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僵直地坐在他那张旧木椅上。他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在微微开合,发出持续不断的、意义不明的低语。

他仿佛同时在和无数个人对话,在意识的深渊里,与他曾经遇到的每一个病人重逢,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他们的痛苦、失败和绝望。

那些被他小心收纳保管的他人记忆碎片,此刻如同失控的洪流,冲垮了他自己记忆的堤坝。

无数张痛苦的面孔在他眼前重叠、扭曲,最终汇聚成一个庞大而模糊的影像——那影像的核心,竟是他自己憔悴的倒影。

这个忘川阁唯一拥有记忆的人,此刻成了最痛苦的囚徒。仿佛那些失忆者主动抛弃或被动丢失的所有痛苦,都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宣泄口,一股脑地倾泻、嫁接进了他的心房。

他承担了无数人的过去,背负着无数份叠加的苦难。这重量超出了他灵魂的负荷极限。

他也曾渴望遗忘,渴望解脱,但他做不到。他的职业本能,他的责任感,像最后一道枷锁,将他死死钉在这记忆的十字架上。他的内心还在无声地挣扎、嘶吼。

如果他此刻也选择遗忘,忘川阁将彻底沦为一片死寂的空白,这些失忆者的过去将永远湮灭。

他的存在,成了维系这片废墟与过往之间唯一的、脆弱的桥梁。

从此,赵山便彻底沉溺于回忆的漩涡之中,只为忘川阁的过去而存在。

然而,可悲的是,他再也记不住任何“现在”发生的事情了。那些偶尔感到迷茫、试图到他这里找回一丝过往痕迹的遗忘者,面对的只是一个混乱不堪、语无伦次的记忆迷宫。

赵山把所有人的故事都弄混了,他分不清哪一段痛苦属于哪一张苍白的脸,仿佛所有的悲伤都是同一个源头,又仿佛所有的记忆都只是他赵山一个人漫长而破碎的独白。

方言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被记忆的幽灵彻底吞噬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在笔记本上重重写下:“也许最深的痛苦,并非正在经历的酷刑,而是被禁锢在永不褪色的痛苦回忆中,一遍遍重演。”

他合上本子,最后看了一眼赵山那不断翕动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神,转身,决然地离开了忘川阁。

风穿过寂静的街道,卷起几片枯叶。

方言想,我应该重新认识我的痛苦,我的失败。它们或许并非垃圾,而是塑造我的一部分骨肉。遗忘并非新生,有时只是更深的逃避。

记忆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你永远无法确认它最初的模样,除非你能逆转时间的河流,重新踏入同一条水流。但这可能吗?

方言不敢在忘川阁再停留片刻,他害怕自己残留的记忆会被这片寂静的空白吞噬殆尽。

最终,他依靠着那些尚未被完全覆盖的、关于苏塔娜灯光和寻找格桑塔娜的模糊念想,艰难地穿越了忘川阁的边界。

他遗忘了部分具体的痛苦,但付出的代价是,一些原本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片段也随之模糊了。

他安慰自己,这代价是值得的。至少,他摆脱了成为下一个赵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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