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塔娜。这个名字在方言舌尖滚动,像一粒被遗忘在旧衣口袋深处的种子,带着泥土的气息和阳光的余温。
它若是一个女人,必定是连女人都屏息凝神、忘却了攀比与嫉妒,只余下纯粹惊叹的那一种。
她的美并非锋芒毕露,而是如月光倾泻,温柔地覆盖万物,让所有凝视她的人,无论男女,都心甘情愿地溺毙在那片深邃的宁静里。
男人们迷恋她,如同飞蛾迷恋烛火,但那火焰并非灼热,而是清凉的梦境。只要见过她一眼,她便慷慨地回赠一个甜美的梦境,终生相伴。
在男人的梦境里,她永不凋零。没有人愿意从那梦中醒来,都想在那虚幻的缠绵里凝固时光。
梦中的人不会衰老。只要梦一直不醒,即便岁月如车轮碾过尘世,他们依然在各自的角落,年轻如初。
如果格桑塔娜是一片森林,那它必定是鸟的天堂,翅膀划过空气的轻响便是它的呼吸;是兽的乐园,蹄印和爪痕是它隐秘的图腾;是昆虫的皇宫,每一片叶子都是雕梁画栋;是野草的领地,每一株草都拥有不被践踏的尊严。
鸟儿不会从天空坠落,除非它厌倦了飞翔;野兽不会落入陷阱,陷阱在那片土地失去了诱捕的魔力。
然而,格桑塔娜并非女人,亦非森林,更遑论一个供人消遣的景点。所有怀着游玩猎奇之心的人,其脚步永远无法丈量通往它的距离。
它比女人更丰饶,比森林更灵动。
格桑塔娜是一座理想之城,迥异于世间所有喧嚣的城廓。它是唯一的城,是最后的城,亦是混沌初开时最初的城。
它脆弱如初春的薄冰,又坚强如亘古的磐石;它古老得如同时间本身,又年轻得如同晨露中初绽的新芽。
它是一座“说不清”的城市。想厘清它纷繁历史的人被拒之门外,妄图规划它肌理的人亦无法进入。任何想带走一片树叶、一茎草叶的企图都被禁止。它的一切事物只属于事物本身,贪婪者将被无形的诅咒缠绕,怀揣破坏欲念的人将坠入自我囚禁的迷宫。
任何抵达那里的人,必须放下头脑里那些沉重的、固化的观念和预设的藩篱。期望是允许的种子,假想亦非违规的藤蔓。
格桑塔娜有河流,山脉,溶洞,峭壁,暗流,盆地,以及一座永远干涸的湖泊。
那湖底荡漾的不是水,而是初恋情人的眼神,清澈得看不见底,刻骨铭心。
每一只看到它的眼睛,都瞬间被爱情击中,都渴望俯身亲吻那幻影,都渴望被那虚无的臂膀拥抱。
当湖水平静如镜,它便展现出无穷魔力,使原本美丽的女人美得惊心动魄,使不满自身容貌的女人,瞬间变得与她最深切的愿望一般无二,甚至超越那愿望的边界。
这一切并非欺骗的幻术,而是格桑塔娜悄然改变了人心中那套世俗的标尺。
在这里,美与丑的界限模糊摇曳,善与恶不再被轻易贴上标签,真与假在薄雾中消融了边界。
格桑塔娜也有沙漠。但沙子是雪白的,细腻如最上等的面粉,让初见的厨师忍不住想揉捏成馒头。
然而,这想法背后滋生的占有欲会被无声地禁止,这徒劳的念头不过是更世俗地印证了它的卓尔不群。
还有蓝色的沙子,如同从湛蓝天幕坠落的雨点,簌簌而下,旋即又在空气中蒸发,维持着一种精妙的、永恒的动态平衡。
盐碱地也被允许存在,但它并非苦难的象征,而是大地与生俱来的胎记。沼泽亦被允许,但它不是陷阱,而是生命缓慢发酵的温床。
在格桑塔娜,死亡是落叶归根般的自然过程,病祸如同被过滤的尘埃,从未降临。
这一切都由树、野草、动物、甚至无形的微生物监督、清理。没有浑浊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饮下清冽的山泉,自由而坦荡。
格桑塔娜是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城市,一个让人遗忘时间的城市。
那里的色彩斑斓得令人眩晕:树不止是绿的,草也不止是绿的。红色的树像凝固的火焰,蓝色的树如同倒悬的天空碎片,玫瑰色的树叶在风中低语。还有散发奇异香气的草,紫色的草铺展成梦幻的地毯。
据说,去过格桑塔娜的人,灵魂便再不愿回到原来的躯壳。他过往的记忆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被流水洗刷干净的卵石,或是一片消融无踪的雪花。
然而,一直以来,无人能确凿地宣称自己真正抵达过格桑塔娜。最多,是人的灵魂曾短暂地贴近过它的边缘,如同飞鸟的翅膀掠过山巅。
成年人在通往格桑塔娜的迷宫中,找不到入口。那蜿蜒的路上,布满无数的岔道,每一条岔道尽头,都矗立着一扇扇形态各异的门:轻巧的藤蔓编织的门,沉重的青铜门,吱呀作响的木门,冰冷沉默的石门,还有锈迹斑斑的铁门。
传说每一条路都通向格桑塔娜,有的人只需再向前迈出几步,推开眼前那扇门,便能抵达。但每个接近它的人,都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攫住,固执地假想门上有锁,锁有复杂的密码。而无人拥有密码,即使曾经拥有的人,也在漫长的旅途中将它遗忘,再也无法忆起。
其实,通往格桑塔娜的门,与旅途中遇到的任何一扇门都只有一墙之隔。
那扇门是透明的,如同空气本身,一直敞开着,但很少有人能真正“看见”。
于是,在无数人的心中,它一直被紧紧关闭。尤其是成年人,被某种无形的律法禁止进入。只有婴儿澄澈的目光能轻易穿透,极少数看透世相、卸下重负的老人,方能获得那无形的“门票”。
一旦有人进入格桑塔娜,也不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人只能凭借双足抵达,任何外力的借助都是不被允许的,是亵渎的罪行。
人类抵达那里,如同融入一阵自由的风。
在格桑塔娜,一切人工的痕迹被禁止,喧嚣的声浪被消音。
格桑塔娜有宽阔的街道,笔直的,曲折的。它们有许多交叉点,仿佛可以通往宇宙的任何角落。笔直的街道从不一味笔直到底,总在某个拐点让你绝望地看不到尽头;曲折的街道从不无谓地绕来绕去,其繁复的韵律足以让人头晕目眩。
街边长满了树,南方的,北方的。常青的,落叶的。参天的,匍匐的。热带的,温带的,寒带的。
没有一棵树是按人的喜好被摆放,它们自由自在,想长在哪儿就扎根何处,想长多高就奋力向上,不愿生长的,也没有任何外力去催促干涉。
有各色人种,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他们除了说着各自的母语、方言之外,还能在一种奇妙的共鸣中彼此对话,瞬间理解对方言语的深意。但每个人都是陌生的,都不认识彼此。
他们都没有名字,或者说,都遗忘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人不属于格桑塔娜,但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没有人会停留太久,更无人定居下来。
留恋是被允许的浅唱低吟,怀念是被宽容的夜半私语,回忆则被清风明月所鼓励。
那些向外人描述这座城市的人,会得到时间的特殊奖赏——允许他去观看更多的城市。
他们会去比较,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如同咀嚼一枚苦涩又甘甜的果实:所有的城市,都只是格桑塔娜庞大梦境中,一个零星的碎片,一个模糊的倒影。
一个名叫方言的年轻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物,一本空白笔记本,一颗被现实磨损又因传说而躁动的心——踏上了寻找格桑塔娜的漫漫长路。
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如同卷起一粒渴望扎根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