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走出无念厅，心情大好，泡了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准点到餐厅用餐，表哥里昂早已在这里等候。
里昂一人在千渡城过得孤寂，平时若是空闲，就会回到圣赛拉堡用餐，蹭一蹭拾英殿那份热闹。虽然离开一年多，这里仍不把他当外人。
两人要了蔬菜水果沙拉、能量面包、云罗奶酪、科林火腿、巨虎蜗牛、混合果汁，徐可今天的运动量很大，埋头吃得很认真。
里昂看着表弟用餐的样子，说到：“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不愿意在这里用餐。”
“嗯。”
“你当时怎么说来着？”
“我说，腴镇就不应该存在，那是对农民的压榨，也是在圈养修离和法师，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耻辱。”
“嗯，哈哈。”里昂开心一笑，这段话他当然记得，只是百听不厌。当时徐可初来乍到，一个十多岁的小伙能察觉到这一点，令他十分惊讶，他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对这一点提出质疑，而毛头小伙子却能看到上面的人设计的无形的秩序，并大胆表示反对。
后来发生的事情两人都记得很清楚，当时里昂对徐可说：小子，你最好先夹紧尾巴观察仔细。这个漂亮光鲜的联邦，从上到下都是尔虞我诈的修罗场，每个阶层都有数不完的烦恼，只是上层的人烦恼更高级一些，受到平庸的打扰更少一些。要是让那些坏心眼的人比你强，他们会支配你的生活，践踏你的自尊。你最好先按规则来做，等到羽翼丰满，你再去考虑改变。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认真吃饭，认真训练，做最强的那一个……
用过晚餐，徐可和里昂走上城墙看千渡城的日落。自由日的夜晚外出的修离很多，四大家族的“接线人”早早就出动了。他们不敢把马车停在圣赛拉堡周围，就停在一里之外的地方等候，归化的修离们早已知道暗号和地点，等时间一到，他们就会换上便服，假装出城散步，然后迅速钻上马车，去往四大家族的会所，彻夜笙歌燕舞，俗称“夜宴”，也有人戏称“四大家宴”。
徐可看着远处，延绵几里的大路小路边都有豪华马车的身影。说：“男人能有几个不食人间烟火？但是明明不差钱，可以正大光明去买，城里到处都有卖的，为什么非要舔着脸去吃四大财团的。”
“四大家的更好吃。”
“哼哼。”
“还真别笑，有什么样的需求，就有什么样的产业。为了招揽焕谕，四大家都有专门机构培训侍女。这些女子都是从七八岁起开始训练，各种心理、语言课程，诗词歌赋，身姿体态、音容笑貌，都可以迷死你。”
“你享受过谢丽木家的晚宴？”
“没有。不得已的时候，我只参加饭局。”
“送到嘴边不吃？”
“倒不是我清高，但是既然知道女方并不是和你玩真心，而且拿捏你是她们的专业，我又何必去受辱呢，宁可花钱找一些俗世里的，大家坦荡交易，不玩花样。”
“嗯，真的比假的好，从生活里爬到今天的那些民间陪侍女，她们的粗俗、笨拙，以及身上的汗酸味，狐臭味，都是真真切切。”
“你这臭家伙，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话里的意思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不过说到气味，据说四大家培训出来的侍女都是从小选拔培养的，体香本来就好，还要每天运动，睡眠和饮食都相当苛刻，与我们不相上下。她们的食谱里还有一些草药，能使她们散发一种生物质的体香，比你说的‘生活味’更香。”
“我看你一定‘吃’过。”
“真没有。”
“真没有？”
“我要是吃过，就不至于被镇压在帷幄塔了。”
“啥？你管这叫镇压？”
“当然了，你不懂的。我用了一年时间观察，才看出其中秘密。像我这样假装归化但是不愿同流合污的大有人在，帷幄塔就是用来镇压这些人的，这里全是虚职和苦差。顺从的，‘吃过’夜宴的，早就进了嵯洛塔，一个小小的士官都比我滋润。四大家可不是傻子。”
“我一直不明白，嵯洛塔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胡乱起的。”
“？”
“就因为它内在的神秘，至高无上，见不得光，所以起一个让你绞尽脑汁都无法理解的名字。你对它的理解，就永远被阻挡在名字上。”
“高明。”
“就像联邦政府官员，再高也叫官员，再低也叫官员，仿佛是一体。他们有的无法无天、恣意妄为、富可敌国，有的终日操劳、身心俱疲、一贫如洗，你夸也不是骂也不是。秘密就在于‘官员’只是一条假轮廓线，故意画出来给你看的，而他们之间那条无形的界线才是精髓，真正的统治集团就藏在这条线的上面。”
“高明。”
“不说这个了，想听晚上再说。”
天色已暗了下来，西风开始撩动头发和脸颊，堡内逐渐吵嚷，人头攒动，拾英殿的周末生活开始了。未归化的修离相约出去饮酒作乐，而已经归化的，走向或者已经坐上四大家族派来迎接自己的马车，有更精彩的节目在等候。
里昂和徐可经过岗亭，亭官自然认得两人，打了声招呼，没要求徐可戴体尺，直接放两人出行。
所谓“体尺”，是一种脊柱锁，能限制修离和法师滥用能力。按要求，凡是没有特定任务派遣单出堡者，必须戴上体尺。
“以后你都不要戴体尺了，”里昂小声对徐可说。“我猜四大家已经把你列为招揽的目标了，你永远都不要戴体尺，听我的。”
“为什么？”
“他们先是用金钱美色诱惑你，如果不成，就会反着来，随时给你找麻烦，然后再当你的救世主。记住他们是没有下限的。”
徐可点点头。两人找了一辆马车，里昂对车夫说了一个地方，车夫嫌地方偏远，天色又暗，当里昂付了一笔钱后，车夫高兴地扬鞭出发了。
半小时后，车子来到郊区小镇的一家酒吧，里边正传出欢声笑语。
“又换地方了？”徐可问。
“不能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喜欢窥视你的一切。你现在可能已经进入了招揽名单，所以你更要小心。”里昂说着，在酒吧门口掏出香粉对着门内喷了喷，拉着徐可进入一间阴暗的柴房，表示压低呼吸声，别说话。
两人透过墙缝向外观察，约摸两分钟后，两个身影沿着他们的来路从黑暗中走了过来，穿着夜行服，带着面罩，背着夜行包，里昂和徐可屏住气息，尽量不让两人察觉。
来者看到马车折返的轮印，似乎确定了什么，走进树丛换上普通民众的服装，戴上村夫帽，里昂想看清楚这两人是谁，没想到他们摘下面罩后贴上了络腮胡，还附带假鼻梁、假眉弓、假眉毛。然后把夜行包藏入草丛，试着模仿村夫的样子走路，找到感觉后，一个从正门，另一个绕到侧门，一前一后进了酒吧。
徐可很吃惊，这两个人大概率是追踪着他们的马车来的，而且是徒步，他们是修离。
里昂带徐可悄悄出了柴房，从另一条小路轻声离开，穿过一片树林和田野，再穿过一片树林，跨过一条河，来到另一个小村镇的酒吧。此时两人早已被汗湿透。
“没想到精心打理不多久，又成了这番模样。”徐可抱怨。
“不过总算可以坐下来喝杯小酒了。”
“他们要干嘛？”
“放心，不是来打架的。我的直觉没错，近期频繁有人事调动，四大家招兵买马，你们几个92族被盯上了。”
“要招揽我？”
“是的。由于你不赏脸，所以他们只好先窥探你，尤其是你闲暇时间的爱好、交际圈等等。你的所有秘密，哪怕微不足道，对一些人来说都是工作。”
“堂堂一个修离，给四大家族干这个。”
“有的人把工作和做人当成两件事。工作时什么都干得出来，回到家又能变成贤夫慈父。”
“刚才是谁你看得出来吗？”徐可问。
“认不出，又戴帽又贴了假脸，就记住眼睛周围特征，明天翻翻《星河录》，看看有没有近似的。”
“你说他还会不会找来，我们身上的香薰会留在沿途。”
“不会的，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也就是今晚这一局已经输了。这相当于一个游戏，输了就要大方退出。不过还是留意一下好些。”
“干杯。”
这是一家小酒吧，别说姑娘，连人都不多，不过两人都不着急，他们太久没能卸下防御好好喝一杯酒，随意聊点话题。千渡城的生活实在令人压抑。
“今晚出来，最起码验证了这一点，四大家已经开始对你有动作。”里昂对徐可说。
“还是你老谋深算。”
徐可陷入沉思，他自己倒是不怕这些杂碎，奈何家人都是肉体凡躯，万一成了对方的切入点……或许就像里昂说的，这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想到这里，好心情也一下子消耗大半。
“那么你是怎么归化谢丽木的？”徐可想把思路梳理清楚。
“至始至终，我遇到的接线人都是谢丽木的。”
“这么简单？”
“是的。后来我转念一想，就基本明白了。”
“？”
“虽然我现在没有进入谢丽木的决策层，但是我觉得四大家对于人才分配，是有默契的。别看他们平时争来争去，但是，对于核心人才的分配，是涉及到四家平衡的长远问题，哪一家都不敢、也不愿意打破这个平衡。”
“所以他们会有一个机制，去协调人才的分配。一旦定下某个焕谕归某一家，别家就不会去游走？”
“真有悟性，一说你就懂了。”
“要是看清刚才两个修离是哪家的，就知道我被分到哪一家了。”
“没关系，下次有接线人靠近你，你试探一下就知道了。如果有墨环在，那就更容易了。”
“好主意。”
“干杯！”
“你和路月的事情谈得怎么样，有进展吗？”徐可换了一个话题，关心起表哥的终身大事来。
“还路月呢！谈了几天就不联系了。”
“看不上你？”
“嘿，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破鞋而已。被传来传去，我都不知道是第几手。”
“啊。”
“千渡城没剩什么干净姑娘了，能存下来的，没有好货，我宁可回老家娶伊丹。”
“伊丹也不错。”
“其实也不是不联系，”里昂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借口近段很忙，先把路月挂着，把自己的人生想清楚。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各种权谋玩得通透，十路神仙都认识八九，娶了她我上位容易。就算不娶，也要让她看不起我，主动踢了我。这种女人不好得罪，千万不要主动踢她，不然又树一个劲敌。”
徐可笑了，“她要是看上你呢？有没有可能对你逼宫？到时怎么办？”
“她还有几年青春，不会这么急。她跟我在一起，只是看我是个好材料，拾英殿三届天将，现在被困在帷幄塔，要是经她一疏通，指不定一飞冲天。但是她这种人，往往会同时看上几块好材料，先收在网里细细选。”
“我还以为你铁了心不想要她，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心里又还惦记着，割舍不下。”
“我要是娶了伊丹，就是一种世世代代熟悉的田园生活，我们都通过祖祖辈辈的眼睛看了千百年了，懂得如何驾驭；娶了她，就会进入一个我们这些世代农民未曾触摸过的景致。第一条路已经厌倦了，第二条路惶恐又兴奋。像我这种没读过书的人，怎么会不犹豫？”
“在千渡城有个表哥真好，帮我把各种坑道都踩一遍。”
“我已经踩累了，所以才发觉路月的好。这个八面玲珑的女人，她懂得太多，可以给我指出哪里有坑，不需要我挨个踩一遍。”
“难怪人家说，想要过得去，不怕头上有点绿。”
“唉，人生不过一场梦，不要过得太枯燥。”
“这么说你现在倾向于路月。”
“我还倾向于伊丹，但是不多了。”
两人沉默，又干一杯。
顿了顿，里昂又问：“你和墨环什么情况？”
“真是的，你透露了个隐私，就要我还你个隐私。”
“快说，你们怎么样了？”
“你不是说千渡城没有干净姑娘吗？她就是。”
“你们有进展吗？”
“我从来没跟她谈过，你误会了。”
“如此貌若天仙的好姑娘，为什么不追？”
“我发现生为一个女灵法师，就是悲剧。她总是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一屋子人里，一个眼神，一次荷尔蒙，她都一清二楚。最后她自己都得了心理疾病——人类恐惧症，压根就不喜欢跟别人待在一起。难怪，古往今来那些著名的女灵法师，都是单身。像她这么高级的灵法，注定要单身。”
“你还没有心仪的人咯？”
“唉，没有。”
“我帮你找？”
“你自己都找不到，你给我的岂不是多转了一手？你刚才用哪个词来着——破鞋。”
“破鞋软和，不磨脚。”
两人哈哈大笑。
“唉，两个出来寻欢作乐的男人居然聊起了婚姻。别说了，转场吧。”里昂说。
“还能去哪？”
“这个点了，不会再有尾巴了。到外城区，场子一大把，我知道几个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