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者坐着马车,竹篱和泥炉两位侍童在前排赶马,一路飞驰到了“无名园”,这里地处闹市与郊区之间,是一座小山,小山脚下三分之二围了高高的护栏,三分之一是悬崖,悬崖下就是凝江,护栏高三米,只有一个入口,是一扇宽阔的大门,门上没有任何牌子,也无人把守,普通人不知道这座地处近郊的小山为什么要围上护栏,而且常年关闭,神秘兮兮的。只知道山上植物郁郁葱葱,树木高耸,时常见到珍惜的鸟类在周围飞来飞去。
马车来到大门前停下,这里可以看到门内十多米处便是山脚,有一处山壁挂着一串串藤条,藤条后乌漆嘛黑,看不出来到底是石壁还是山洞。车一停,两只如同野兽一般的眼睛从藤条后射出两道绿光来,原来真是一个山洞,里边住着守门人。守门人认出普者的车,便在洞内拉动链条,大门缓缓打开,竹篱和泥炉对着山洞内点了点头,也没说话,驱车进入。马匹拉着车缓慢爬坡到了山顶,这里又有一圈低矮的木栅栏围城一个小花园,里边繁花锦簇,花丛中有一个低矮的木屋。
普者下车,整理衣衫,走入花园,两位侍童调转马头,把车子驱到半坡处的一块平地等候,以免马匹的声音扰到大长老。
普者来到小木屋前,大长老诺伯尼坐在门廊的躺椅上,拿一把小刀修整自己的木烟斗,他周围的地上趴满了大大小小的猫狗、松鼠、兔子……屋檐挂了几个爬架,几十只鹦鹉在爬架上鸣叫,花园里还有几只小鹿和狐狸在乱串。
“老师。”普者深深鞠了一躬。
“你拿我教你的阵法对付墨环?”诺伯尼开门见山地问。
“啊!”普者如同遭受了电击,怎么回事?普者心里一万个问号,为什么事情刚发生我就赶来了,而诺伯尼长老就知道了。
“墨环刚走。”诺伯尼说。
“啊!”又是突然当头一击,想起刚刚来的时候好像与一辆马车相会,他以为是辆空车,因为车厢里毫无气息,想必墨环在里面。普者双掌紧扣,放在胸前,低下头说到,“请长老饶恕,指条明路,以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
诺伯尼轻轻地笑了,说:“我知道你们几个加起来,连同法器,也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我想知道,她反击的时候,你们可有感觉?”
“嗯……她反击,我们……没有感觉,连……法器……都……都……”
“哦,原来如此,连法器都坏了。”诺伯尼没等他说下去,就读懂了他要说的话,并笑着说,“你回去吧。”
“啊?”普者不解。
“唉,事到如今,连你们自己都看明白了,你们跟她相差何止一丁半点。像她这样的奇才,你们正面是斗不过她了,如果下黑手的话,整个谕群一定不会放过你们。所以能做的选择不多,不需要我说出口了。”
“这……”
“去吧,就当没发生过,墨环不是小气的人。”
“是。学生告辞,愿老师安康。”
普者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揣摩诺伯尼的话语。“墨环小不小气,还不是你说了算,我来求你,不就是指望你帮我说句话?我用这么阴狠的阵法来算计她,她真的不介意吗?或者……”普者沉思半晌,突然彻悟,长老有另一个意思——我不过是他们扶起来的一个传声筒,或者说一个代管,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想到这里,普者有些懊恼。
时间来到中午,墨环并没有回灵感院,而是到了五市街,这是她最喜欢的街区,有点古韵,百年前是个公爵的领地,大战之后,收归联邦,实际被谢丽木家掌控,很多古建筑改成铺面出租。现有店铺四五十家,哪怕很多店铺本身经营得毫无特色,单凭建筑就使得这条街超凡脱俗。
然而街区曾一度濒临倒闭,谢丽木家某少爷作为街区主管,对店主盘剥过度,导致商家苦不堪言,好店纷纷退走,来的都是做短生意的骗子,各类商品和服务大打折扣。而那位少爷收了钱后对商家行为不管不顾,放任自流。最终,五市街失去信誉,沦落成为旅游观光之处,有客流而无成交,等骗子商家也无利可套,卷铺盖走人之后,这里就落入一片萧条。恰好墨环当时参与一家扶危济贫的救助会,在山区里看到许多赤贫人家,甚是可怜,尤其是孩子,蒙昧无知,形同野兽。于是墨环接手了灵感院的一份棘手委托,为谢丽木家一德高望重之老妪治愈顽疾,磋商之下,老妪做主,以合理价格将街区的五家店铺卖给墨环,墨环将山区内五户人家带至千渡城,每家暂用一铺,授其开店经营之道,也顺带让孩童接受人文启蒙。五家店铺为:潘帷布匹裁缝店、丁筒炼石器店、潘霍木野食店、潘金弟香粉店、丁谷油坊。之后这五家店铺以品质成为街区引客招牌,谢丽木家也适当调整其他铺面月租,街区勉强恢复往日荣光。五家店铺步入正轨后,墨环按原价将铺面转卖给五户人家,淡出人们视野,不再牵扯其中,但部分知道内情的店主仍把墨环奉为五市街之神。
墨环先把原属于她的五家店走了一遍,打声招呼,顺带提些改进建议,店主们对她的指点奉若神旨,其实山里人哪懂得这些精细生意,全靠墨环隔三岔五的指点才经营到现在。走完五家店铺,墨环来到喷泉小广场,这里游客众多,有的喂鸽子,有的溜孩子,有的打情骂俏,唯独不见了老乞丐齐博士。墨环细细感应一番,来到附近小桥下,齐博士正在这里坐着,背靠桥拱,拿个小树枝钓鱼。他穿着一身破旧但干净平整的衣服。他瘦骨嶙峋,头发和胡须却很茂密,且梳理得很整齐,屁股下垫着个麻包袋,里面是他的全部身家。
“博士今天这么有雅兴?”
“钓了几天鱼了,就等你来。”博士答道。
“你要走了吗?”墨环问。她了解齐博士的个性,喜欢独处,哪怕饿死病死也不会找人帮忙。既然他在等自己,那一定是为了道别。
“是啊,”齐博士答,“千渡城不过如此,我要一路向西,到鹰迪州的海边去看看。可以的话,乘船渡海,到汇墟诸国去看看。”
齐博士是一名真正的大学博士,但一身傲骨,忍受不了联邦政府对教育的侵袭渗透,离职后不知怎么就成了流浪汉。墨环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在别的街区被人驱赶,墨环很少见到这么清澈的眼神,以及心门完全敞开的人,于是把他带到五市街,让喷泉广场成为他的领地。
“你的身子骨可好?能否抵抗一路风雨雷电、豺狼虎豹、世人冷眼和恶意?”墨环故意问了这话,因为她知道齐博士身体不好。
“风雨雷电、豺狼虎豹、世人冷眼和恶意,还有你们的关心和善意都是真实世界折射给我的具象,没有什么褒贬。我已了无牵挂,死在哪算哪,只求心不被身所缚,身随心走,想走就走。只是这一走,可能就是诀别了,所以等了你好多天。”
“往后支持你的动力是什么呢?指引你内心方向的又是什么呢?”墨环问。
“动力是对自由的渴求之心,有生之年想看一看真正的自由。未知之地就是方向,既然已知联邦不是自由之地,那就到未知的海外去看看。”
“五市街也不自由吗?”
“五市街有你的庇护,比其他地方干净一些,民众幸福一些,但本质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得到了你个人意志的庇护。”
“哦?”墨环对齐博士的回答小小吃惊,但她从来不对朋友使用读心术,只得问,“本质没有不同?”
齐博士看着墨环,眼神清澈,答道:“四大家族的裙带为所欲为,是因为得到了庇护。在四大家族的高层眼里,他们就是一群需要照顾的小可爱,就像吉亚村的贫困户在你眼里一样。你照顾了他们以及五市街的人,精力就被分配和占用了,你也不会再花更多的精力去照顾其他人,即便你用毕生的精力去做这件事,你的精力也是有限的。这些幸运儿都是获得了某些个人意志的照顾,而不是一套平等的规则,所以本质是一样的。”
“强人不该照顾弱者吗?”墨环问。
“即便是强人,也应该在同等的规则下照顾弱者。”博士说,“五市街的商铺是买不到的,我不知道你通过什么方法,但一定是参与了权力层的事务,而且大概率是私人事务。你不但买了铺面,还让其他商铺降了租,你成了五市街的神。”
“是的,如你所言。”墨环说。
“这些都不是一个剑旗联邦的普通民众享有的平等待遇,那都算特权。那些没有得到眷顾的人,始终活在国家制度的盘剥里,甚至是你照顾某些人所用的资源,间接来自于国家对另一些人的盘剥。如果不是谢丽木家族在别的地方盘剥得够多,他们也不会给你占到便宜。”
“所言极是。”墨环说,“所以你要到海外去寻找所谓大家身处同等规则的地方?”
“是的,能否找到都无所谓,我的内心已经构建了这个地方,寻找只不过是享受生命的过程。”
齐博士把手上当作鱼竿的树枝插在泥土里,双手扶地,爬起身。
“博士这就动身?”
“嗯,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为你疏通一下手脚的脉络吧?”
“不用了,我不追求生命的长度,也不追求此行能到达的距离。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以前我去灵感院的义诊台,名义上是免费的,为什么最后还是花了不少钱?”
“灵感院的利益。”墨环说。
“没有真正免费的吗?”
“有,不多。”
“封大众之口。”
墨环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为什么每天义诊时间这么短?”
“为了四大家族的医院有生意。”
“仅此而已?”
“并非仅此而已。”
“我听说有钱人都花大价钱通过中介去请你们的普者治病,灵感院的义诊时间越短,普者的后台生意就越好。”
“你明白就好了。”
“全城的人都在传。”
“博士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
“前几天二市街的小乞丐和妈妈都病死了。”
“哦,原来如此。”
齐博士长叹一口气,说到:“为什么这片土地有了医院和灵法师,却有这么多人看不起病?”
“费用都不是根据成本而定的……”墨环想继续说,却觉得难以启齿。
齐博士毕竟是真正的博士,他说道:“是四大家族在垄断中不断试探民众的承受上限,形成了价格?”
墨环点点头,答道:“可以这么说。其实到了现在,真实的医疗成本是售价的四分之一。”
齐博士苦笑:“这么说,四大家族对一些所谓的中上等市民补贴一半,仍然是暴利,这些人还会感恩戴德。其他人终其一生努力想要成为可以被补贴的人,他们的人生目标就是做一个中上等市民,这个目标真是可笑到了极点。唉,神女,难道人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吗?”
“贪婪可以有度,但是贪婪的权力不能让渡。”墨环说。
“此话怎解?”齐博士问。
“这不过是为了设置一道滤网,假如有人爬得太高,这道滤网就能发挥作用,过滤他的财富,让他掉下去,不会威胁到四大家的地位。不止是这一道滤网,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滤网,由此确保了四大家族永远高高在上。”
齐博士一怔,表情略显痛苦,说到:“唉,我是个文学教授,以前我太傻,想法太天真浪漫。我把这种病态传给了我的学生,所以现在我的处境真是罪有应得。”
“你这个想法依然极具英雄主义色彩。”
齐博士长叹一口气,说:“我要赶紧出发了,我想好给你留什么祝福了,祝你不要被卷入权力的漩涡里。”
墨环想起了今天早上与普者的权力较量,但嘴上还是回答:“谢谢你,博士。”
齐博士把麻包袋扛在肩上,又拾起地上的拐杖,说:“抓紧点时间,还可以赶在傍晚到达西门领取公益晚餐。”
墨环陪着齐博士走上台阶,来到路口,齐博士挥挥再次道别。
“愿你心有所获。”墨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