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联邦报社总编莫莉女士在厨房里把碗刷干净,穿过餐厅去往自己的房间。
她突然看到餐桌上那昏暗的蜡烛后边,坐着一个人。
莫总编站住了,盯着那个人,没说一句话。她之所以如此镇定,一来是担任总编多年,见惯了世面;二来是白天刚有群黑衣人找过她,余惊未定,反而不害怕了。
“莫总编,请过来坐,方便小声交流,免得惊动楼上的孩子,我问几句话就走。我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但是我承诺,你若是配合,我绝不伤及你和你的家人。”
来者说话很柔和,却又提及了楼上的孩子,隐约透露出威胁。
莫莉走到餐桌旁,坐在那个人的对面,不管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姑且听下去。桌面烛台的光只是黄黄的一团,挡在两人中间,反而让莫莉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首先请你相信我不是安全部派来试探你的。其次对于我将提出的问题,请你凭着良心回答,如有不便,你可以告诉我。但是请不要戏弄我,因为我现在心急如焚,我的善恶就在一念间,请不要拿你的家人性命来冒险。”
“知道了。”莫莉说。
“联邦安全部找你做什么?”
“只是说最近城内频频发生焕谕伤人事件,让我们对于此类事件不要去追踪报导。还叫我发了一篇关于慧明女校封闭演练的新闻。”
“不报导?有合适的理由吗?”
“理由是他们认为这些焕谕是神工坊派来的破坏者,所以要秘密调查,一方面可能会涉及国家机密,另一方面避免造成恐慌。他们说调查清楚后会把资料提供给报社,所以不允许我们擅自行动,就这么简单。”
“好的,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女作家阿朵拉吗?”
“认……认识。”
“怎么了?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的吗?”
“我想先问一下,你为什么打听阿朵拉?”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答案就包含在接下来的问题里,所以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既然你问到她,我可以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在慧明女校当校长,阿朵拉是我带出来的一届女学生。”
“你居然曾经是慧明女校的校长。阿朵拉现在怎么样了?”
“她?她现在不好,但是也算不上不好,因为十几年来她都是这么疯疯癫癫的,一直在写一些黑暗童话,我时不时会在一些场合见到她。”
“谢谢。”对方说毕,从桌面划过来一本书,标题是《阿朵拉的黑暗童话》。莫莉拿起书本,看了看,表情似乎对这本书很熟悉,从前就看过。
对方又说道:“今天发生了很多事,黑衣人封锁了女校,又到报社找了你,还去了其他一些地方。最让我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到书局下架了这本书,后来阿朵拉也失踪了,所以我才向你打听阿朵拉。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关联呢?”
“不知道,我不想乱猜。”
“我猜这里面一定有关联,刚才我听说,慧明女校的宿舍到现在还没解封,女学生之间不允许交流,传递任何信息。甚至有一栋宿舍的女生被转移到了其他宿舍,那么这栋被特殊照顾的宿舍一定有猫腻。”
“宿舍?”莫莉听到宿舍两个字,似乎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你对慧明女校的宿舍有什么特殊回忆吗?”
“没有。”莫莉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那本《阿朵拉的黑暗童话》,看了两眼,把书推给对面的人,接着说,“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等我有别的问题,再来找你。”
对方说着,隐入了黑暗中。
徐可回到圣赛拉堡的房间,把刚才那本《阿朵拉的黑暗童话》打开到目录的第三页,他记得莫莉总编刚才就是盯着左下角,似乎在给他暗示。这个角落有三篇文章的标题:《慈祥的园丁》、《午夜梦魔》、《补花匠》。他将这个部分的书页折起,做个标记,把书塞到书架上,就去找杜联杜。
杜联杜正在床上发呆,听到徐可敲门,赶紧开门把他迎进来,再把门锁好,拉上窗帘。
“怎么样?”徐可小声问。
“安全部中午派人来了,说是谢左芬奇牵扯到命案,暂时收留在大未岭狱。他们叫殿参一百个放心,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外人口舌,谢左芬奇被关照得很好,需要过两三个月才能探视,等风头过了就让他回来。他们还带来一大笔献金,希望全堡内的人体谅关照。”
“殿参派人到大未岭狱核对过了?”
“去了,而且去了十个人,除了管理层,每个旅都派了一个人,回来说芬奇没事,只是不允许对话。应该是没有假。”
“这样啊,那么他牵扯到什么命案?”
“不清楚。一开始堡内沸沸扬扬,都在猜测他杀了自己的女友,结果回来的人澄清说没有,他和女友都好好的。”
“这就好,不幸中的万幸。情杀这种事情,不符合老天爷对这小子的设计。”
“总之那边一万个‘抱歉’,一万个‘请放心’,要我们不要乱猜,静静等待三个月。”
“堡里的人现在都知道这个事情了吗?”
“很多都知道了,晚间在餐厅里各种猜想满天飞。”
“只要大家都知道,芬奇就安全了。明天我再找殿参进一步了解。”
“好。”
徐可返回了房间。
他拿起书架上那本黑暗童话,打开目录,顺着标记找到那三篇可疑文章。
他先读了《慈祥的园丁》,心里惊叹,这个阿朵拉,胆子够大的,竟敢这样讽刺四大家族,但是不够隐晦,再一看出版时间——十二年前,也就是阿朵拉刚毕业不久,大概当时笔力还不够。很多暗喻,明白人一看就懂,难怪黑衣人找她麻烦。令徐可不舒服的是,焕谕被比喻成了贪吃的狗,每天需要很多肉才能喂饱。
接下来读《午夜梦魔》,讲的是一只夜里出现的梦魔,它在白天里幻化成一只护园的狗,夜里现出原形,专门以花精灵为食,甚至会吃掉花苞里刚刚形成的精灵,很多花还没来得及开发,就凋谢了。这只梦魔法力很高,它现出原形的时候,花园里所有的动植物都会陷入梦境,所以从来从来就没有被发现。
最后是《补花匠》,这个补花匠也很邪恶,能给死去的花朵注入邪恶的精灵,使花朵复活……
徐可合上书本,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今天发生的事情。他的直觉告诉他——谢左芬奇有可能回不来了——既然他知道一个很大的秘密,代表四大家族利益的安全部是不可能再让他回来的,但又不能一直关押,更不能灭口。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他们会趁着谢左芬奇留置在大未岭狱的几个月,用尽一切办法把他拉拢,到时候隔空办理一个脱旅手续,大不了又是一笔献金给拾英殿。此后,谢左芬奇就被重金养着,和秘密一起,掌控在他们手里。一直到这个秘密不重要了,他才能获得自由。
第二天早上,莫莉总编进入联邦报社,在大厅里看到两个黑衣人,正坐着看报纸、喝咖啡。她没搭理这两个人,每次一出点丑闻,报社就被监控,然后上边会要求连续出版一大堆炫丽空洞的新闻报导。估计最近一段时间黑衣人都会在这里,而且此时此刻,关于明天的新闻稿已经摆在他办公室的台面上了,现在的所谓报社和新闻人已经名存实亡,压根不用找新闻,只需要按要求发布各种消息。
当她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窗边站着一个人,凭直觉她知道这个人就是昨晚家里的不速之客。
莫莉没有大喊大叫,反而把门反锁上,并问他:“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黑暗童话太刺激了,我昨晚看了一整晚,思考了一整晚。”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因为意外得知你是慧明女校十多年前的校长,所以我觉得在你这里拿到那个时期的毕业生联系手册更容易,现任校长已经被严格看管起来了。”
莫莉从他的皮包里拿出一本册子,摆在桌上,仿佛早有预料。
徐可盯着这本册子,正是他要的联系手册,不免对这个莫莉总编心生敬佩,她大概率是个心思缜密且有正义感的人,居然事先想到通讯录的价值,而且猜想自己可能会向她索要。那么联邦报纸这么烂,估计另有原因。
“不谋而合。”他简单说了四个字,拿起册子塞进怀里,拉开窗户,像一块布一样无声无息地飘下去了。
莫莉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说了四个字:“祝你好运。”
接下来两天时间里,徐可按照联系手册,找到了十多个毕业女生,真正能够放下芥蒂和他交谈的只有两个,不过已经足够了。本来这件事要是有墨环法师帮忙会更容易些,但是他不想把任何人扯进来。
有几位女生告诉他,学校里不知什么时候流行一个“梦魔”的传说,每隔一段时间发生一次,全宿舍女生都会在同一天夜里沉睡,第二天早上,大家都没什么记忆。至于“梦魔”降临的夜里发生了什么,很多人讳莫如深,只有一个长得比较丑的女生告诉他,那些漂亮女生会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下体出血,为此很多人连男友都不敢交往,直到很多年以后,才以“大姑娘”的身份谈婚论嫁。
在返回圣赛拉堡的马车上,徐可不断思索,如果第一个童话提示了狗代表焕谕,那么第二个童话里,白天变成狗的梦魔,不如反过来理解,是焕谕在夜里变成了梦魔,它能让花园里的一切陷入梦境,那不就是灵法师吗?那么花精灵是什么呢?
莫莉总编说,她从前是女校校长,这个阿朵拉是女校的学生,从毕业后就疯疯癫癫,一直在写黑暗童话,那么她的童话是不是一直在控诉什么?
假设花精灵是女学生,可以吗?阿朵拉是不是一个被灵法师侵害的“花精灵”?
好像十分合理!
那么谢左芬奇怎么会牵扯进去呢?
徐可满怀思绪地穿过岗亭进入圣赛拉堡,亭官很关切地和他打了声招呼,似乎在鼓励他振作。他房间外的小广场上也坐满了各个旅的弟兄,大家一边闲聊一边看着黑灯的房间,等待徐可的消息。一见徐可归来,各个旅的旗将、副将们纷纷凑上来。
惊雷旅白木先报了个好消息:“今天殿参又去沟通了,我们每周可以去看望谢左芬奇一次。这下可以放心了,他要是有个闪失,拾英殿一定会荡平整个国会、内阁。”
“不过大未岭狱反复强调说自己也不知道案情,而且按命令,谢左芬奇只能与大家隔着窗玻璃打招呼,不能传递复杂的手势信息。”排山旅申天宿补充到。
“劳烦各位,这样一来我的心情就宽松一些。”
“调查有没有进展,需要人手吗?”镇海旅阿布力问。
“抓到一点线头,今晚要稍微捋一下。”徐可答道。
“你先好好休息,需要时打一声招呼,我们各旅随时待命,我相信修灵院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管的。”白木继续宽慰徐可。
“真心多谢各位,拾英殿这么团结,料定他们不敢怎样。大家先请回吧,案情有了什么进展我一定及时通报。”
徐可告别众人,回到房间,杜联杜和毕斯米伊给他端来饭菜。
“一哥,需要我们做什么?”杜联杜不敢直接问调查情况,只得这样问徐可。
徐可笑了笑,说:“已经有人给我指点了,只是留了一点空间让我自己想,大概今晚就能想出来。如果我的智力不够,明天我再去直接问她。”
“那你好好吃饭、睡觉,明天就能想出来了,你的智力一定是够的!”杜联杜说。
“那当然。”毕斯米伊也说道。
两人不敢多打扰徐可,告辞离开。徐可静静地吃了晚饭,把餐具摆出屋外,让勤杂收走。
徐可拉上窗帘,开始在屋里踱步,直到深夜,却毫无进展,一股焦躁郁闷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突然想起一个偏方——瑜伽,他平时是不怎么练瑜伽的,只做拉伸,因为听说瑜伽会像毒瘾,越做难度越高,直到对身体产生伤害。而且徐可的身体与别人不同,手脚肩臀大多数关节有特殊肌质,可以控制其脱臼,所以瑜伽对他的帮助不是很大。这一次,徐可决定铤而走险,做一组对自己稍有难度的瑜伽。他再次检查门窗之后,熄灯躺在床上,凝神运气,把核心躯干的一些骨骼撑开,寻找痛感。当周身的疼痛袭来,达到一个他认为适当的程度,便一直运力保持。也不知过了多久,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和床褥,他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平缓,疼痛感渐渐消失,眼里的金花乱跳变成平缓的金色波纹,甚至有奇妙的景象产生,他仿佛身处一个金色的宇宙里,似在奔跑,又似在飞翔,又似在游泳,他的视角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然后他看到一幅景象:
谢左芬奇和女友两情依依,你侬我侬,直到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按照规定,女友要按时回校,但是两人情到浓时,难解难分,于是约好在校园里一个僻静的地方继续缠绵。女友先在校门打卡回校,谢左芬奇这小子翻墙进去了,女友进了学校,又跑到校内幽暗处与谢左芬奇会合。两人卿卿我我来到深夜,这时一个灵法师降临,他把女校当成采收果实的花园,女学生都当做自己的玩物。他缓缓催动了大范围的睡眠术,校舍一带的人们沉沉睡去。可疏忽了身在附近小树林里的谢左芬奇,而谢左芬奇发现了附近有人在施展睡眠术,于是整理暗器,上前打探情况。就这样,“梦魔”与“灵犬”相遇了,“灵犬”咬死了“梦魔”……这就是乔托家派人去了殡仪馆的原因,他们要烧掉梦魔的尸体,毁灭证据。
徐可解除瑜伽,喘着大气,心情舒畅很多。虽然他看到的景象只是自己的推想,但仿佛十分合理,他相信这个推断八九不离十。如此一来,谢左芬奇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安全部没有为难他,只是把他和女友两个知情人带入大未岭狱,隔绝消息。不!应该是隔绝丑闻!整个慧明女校的学生都单独问讯,同时由灵法师洗脑。作为案发地点的某栋宿舍重点隔离,清洗痕迹。
一切都说得过去。
另外有个方法验证推想,就是打听一下近期有没有灵法师死亡的消息。那个被杀死的灵法师的身份也很容易确定,毕竟是乔托家在为这件事洗屁股,他一定是乔托家的。如果里昂能在系统里套出消息,知道近期有没有乔托家的灵法师“殒职”,那岂不是真相大白!当然上面的人也非常精明,他们也可能会打乱时间线,比如制造一份紧急抽调灵法师外出执行任务的文件,假装灵法师还在世,等过半年之后再宣告他死于一场意外事故,这样一来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认为他的死和这一事件有任何关联。
所以在打听近期的灵法师死亡信息的同时,还要秘密打听有没有灵法师被临时派出。而且范围还可以再缩小一些,毕竟能够施展大范围睡眠术的人也不多,乔托家族势力中更不会超过二十个。
这个任务就交给里昂吧……困死了。徐可脸上露出舒欣的笑容,谢左芬奇不会有什么大危险,就当在监狱里度个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