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神父的声音不大，但在闷热的锅炉房中，却如同主时钟的报时般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芬恩的心跳停了一拍。他像一只被钉在墙上的壁虎，僵在滚烫的管道上一动也不敢动。恐惧，混杂着被抓包的羞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雅各没有催促，也没有走近。他只是站在那里，提灯的柔和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先是看了一眼芬恩，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了那个不再悲鸣的增压阀上。
他看得很仔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
“违反休眠规定，擅自离开静室。闯入三级管制区域。对神圣的机械系统进行非授权操作。”雅各的声音平静地列数着芬恩的罪状，每一个词都像一记小锤，敲在芬恩的神经上，“按照《静默法典》，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你被送去‘校正室’，禁闭七个周期。”
芬恩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知道校正室，那是所有见习修士的噩梦。一个完全隔绝、没有任何机械的纯白房间，足以让任何一个习惯了与机械共鸣的人发疯。
“但是……”雅各的话锋突然一转。
他终于迈开脚步，缓缓走到管道下方，抬头仰望着那个增压阀。他从长袍中取出一副奇特的、由无数微小镜片和齿轮构成的单片眼镜，戴在了右眼上。镜片飞速旋转，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咔哒”声。
“二级增压阀7-B，记录显示，上次检修时间是三百六十个周期之前。疲劳裂痕，0.13毫米。内部弹簧张力损耗百分之三十七。预计将在三个周期内失效，届时，整个西区的热力管网将会瘫痪十二个小时，直到维修班组完成更换。”
雅各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芬恩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在……背诵数据，精确到令人发指的数据。
“而现在，”雅各镜片中的光芒闪烁着，“裂痕没有扩大。弹簧张力……恢复了百分之三。这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除非……”
他摘下眼镜，目光重新锁定在芬恩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带上了一种芬恩无法理解的、锐利如手术刀般的光芒。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芬恩的大脑飞速运转。他该怎么解释？说他“听”到了阀门的哭声，然后用敲击声“安慰”了它？这听起来就像是“逻辑之癌”晚期的胡言乱语。
他只能选择最接近事实的描述：“我……我能感觉到它快坏了。它的振动……不对劲。我只是……敲了敲它，让它……舒服一点。”
“舒服一点？”雅各重复着这个词，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嘲讽的表情，“734号，机械没有‘情绪’，只有‘状态’。你所做的，不是‘安抚’，而是‘干涉’。一种绕过了所有既定规程的、危险的、野蛮的干涉。”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没有使用圣油，没有更换零件，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工具。你仅仅用你那来自深渊的、未受过训练的手，完成了一件正式机械神父需要三人小组、耗费两个小时才能完成的‘平衡’工作。你把这称作‘敲了敲’？”
芬恩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从管道上滑了下来，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低着头，等待着审判。
“跟我来。”雅各转身，没有再说任何关于惩罚的话。
芬恩迟疑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闷热的锅炉房。但雅各并没有带他回到见习修士的宿舍区，而是走向了另一条更为幽深的长廊。这条长廊的墙壁，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厚重，空气也更加冰冷。
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泛着暗银色光泽的铅门前。这扇门，芬恩在他的“神游”中见过。
雅各将手掌按在门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巨兽苏醒般的机括运转声。厚重的铅门缓缓向上升起。
门后的景象，让芬恩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不是房间，而是一个巨大的、垂直的深井。深井的中央，悬浮着一个由无数旋转的黄铜圆环和蓝色电弧构成的、正在缓缓脉动的球体。一股难以言喻的、混乱而又充满力量的气息从球体中散发出来，让芬恩的“通感”瞬间陷入一片嘈杂的白噪音。
“你看到的，是‘混沌核心’。”雅各的声音在芬恩耳边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是无数个像你一样，因为‘灵性’失控而被教会‘回收’的灵魂，被囚禁、分析、拆解后留下的‘残响’。它是我们研究‘逻辑之癌’的样本，也是我们最大的警钟。”
芬恩惊恐地看着那个光球，他仿佛能听到其中传来无数个痛苦的尖啸。
“我告诉过你，你有两条路。成为一名循规蹈矩的机械修士，学会压抑你的天赋，用一生去侍奉那些已知的、神圣的秩序。这是安全的路。”雅各侧过身，看着芬恩的眼睛，“但现在，我给你第三条路。”
他指向深井的另一侧。在那里，有几间同样由铅门封锁着的研究室。透过一扇观察窗，芬恩能看到里面的人。他们不像普通的修士，身上连接着各种复杂的管线，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甚至有些像是生物组织的“机械”。
“逻辑之上，还有未知。我们称其为‘超验’。”雅各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有一群人，他们不满足于仅仅维护秩序。他们行走在逻辑的边缘，直面混沌，试图从‘癌症’中，解析出万机之神更深层的、未曾示人的设计蓝图。他们是教会的矛，是净化审判庭也无法触及的阴影——第零号机关，‘真理密会’。”
“他们的工作，是研究、利用甚至……‘驾驭’那些像你一样的‘异常’。这项工作极度危险，失败者的灵魂就会成为那颗核心的一部分。但成功者，将有机会触碰到这个世界最根本的真实。”
雅各转回头，目光如炬。
“现在，选择吧，734号。是回到静室，继续你那安全而乏味的学徒生涯，忘记你今晚所看到的一切。还是……踏进这扇门，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去直面那些连净化审判庭都为之颤抖的‘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