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原一役后,长安城隍庙在琉璃夜色中归于寂静。
魏巽的身影,已然与这座巍峨古庙融为一体,他坐在正殿后的书房里,神力消耗殆尽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遍遍冲刷着魂魄。
桌案上,那柄漆黑如墨的问星笔静静躺卧,笔锋流转着微不可见的星屑。
他指尖轻抚,感受到笔身深处传来的古老低语,却始终无法洞悉其真意。
段成式悄无声息地磨着墨,笔尖与砚台摩擦的细响,是这屋中唯一鲜活的声息。
他偷偷瞥了一眼魏巽,那张曾熟悉的面孔此刻苍白如纸,双眸深邃得仿佛能吸纳周遭所有光线,不再是凡人的血肉,更像星辉与愿力凝成的琉璃。
他担忧,却又不敢多言,只觉魏巽身上那股凡俗的烟火气,正被更宏大、更冰冷的东西一点点取代。
魏巽将《星弈策》展开在眼前,泛黄的纸页上绘制着无数星轨与玄奥的符文。
他曾以为,这是一本推演天机、布局凡尘的绝世兵书。
他试图以长安龙脉的庞大算力,将自身与城池合一后的感知力,去破解那些看似杂乱的星图。
他曾用问星笔在沙盘上模拟沙场,推演兵势,精准得令人心惊,可每当他试图深究其背后更深层次的奥秘时,那股浩瀚得超乎理解的力量便会将他生生阻隔在外。
他将笔视为工具,锋利而精准,却从未想过,它本身或许就是一道门户,甚至是某种宿命的具象。
夜色渐深,书房外的观星台上,星子如洗。
魏巽合上双眼,调动起体内仅剩的,却已然与长安城紧密相连的香火愿力。
那愿力不再是他个人神格的凝聚,而是长安千家万户的喜怒哀乐,是市井小贩的叫卖声,是学子窗前的灯火,是每个生灵最朴素而坚韧的希冀。
他将这磅礴却又细腻的凡俗之愿,尝试着一点点注入问星笔。
笔锋轻颤,像一尾被唤醒的沉睡之鱼。
漆黑的笔身泛起幽微的星光,墨汁似活物般沿着笔杆蜿蜒而上。
骤然,一道清冷而熟悉,又带着淡淡倦意的琴音,仿若从极远的虚无中传来,在魏巽心湖深处荡漾开来。
琴音起初模糊,继而清晰,伴随着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魏巽……你终于……来了。”
是苏晚!魏巽猛地睁眼,眼前没有具体的形体,只有一团若有似无的清冷光影,在笔尖上方盘旋。
那声音温柔而缥缈,却字字珠玑,直击魂灵:“此笔……非推演之具,乃重塑神魂之媒。”
她的话语,如同深渊投下的石子,在魏巽心头激起惊涛骇浪。
媒介?复活孟婆的希望如一道闪电劈开混沌。
他颤抖着想要抓住那团光影,却只握住一片虚无。“苏晚!你……你尚在?”
“残魂未散,但不足以承载命格。”
苏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无奈,却又出奇的平静,“欲重塑神魂,需‘星辰碎片’或‘气运节点’为核,方可凝实。世间万物,皆不过周天一子,你的香火愿力,可通达万物之本源……也正因此,他……才看中长安,看中你。”
“他?谁?”魏巽心头一紧。
苏晚对生死的淡然,对“星辰碎片”和“气运节点”的提及,以及那句“看中你”,都暗示着她早已洞悉某种高悬于世的布局。
她似乎从未真正死去,只是以一种魏巽无法理解的姿态,超然地存在于这片星弈棋局之外。她,早已看透了紫薇帝君的棋路。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魏巽心底升起,他猛地看向摊开的《星弈策》。
那些看似无序的星轨,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清晰,它们不再是单纯的星象图,而是某种庞大阵法的残余线索!
他以城隍之躯,以香火愿力为引,再结合苏晚的指引,终于看到了隐匿在天机深处的真相——那是紫薇帝君“周天星斗大阵”的残痕,是帝君试图以星辰之力掌控人道气运的宏伟蓝图!
原来,问星笔不仅能复活孟婆,更是对抗帝君法统的关键!
笔尖在纸上虚划,空气中传来细微的嗡鸣。
他尝试着运用问星笔感知星辰与人道气运,那些被长安万家灯火点亮的命格丝线,在虚无中结成浩瀚星网。
星光与凡尘的烟火气交织,宏大而又微渺,生生不息。
他看到了人间的喜乐,也看到了帝君法统之下,无数挣扎求存的灵魂。
他明悟,帝君所谓的“天命”,不过是更大的一盘棋局。
而问星笔,这柄看似古老的器物,却能拨开天机迷雾,触及最深层次的棋子。他的认知彻底颠覆,从前的一切追逐与抗争,都只是这盘棋局的冰山一角。
而现在,他握着这把钥匙,看到了那隐藏在星空之上的真正对手。
魏巽的呼吸变得急促,
心跳如同战鼓,那是他以凡人之躯承受天机反噬的代价,也是即将踏上未知道路的兴奋。
他抬头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星斗璀璨,仿佛无数双眼睛正俯瞰着他。
苏晚的低语在他耳边回荡,如同最致命的诱惑,又像最坚定的指引。
复活孟婆,对抗帝君,这已不再是两个独立的目标,而是同一条荆棘密布的宿命之路。
他已不再是单纯的城隍,他成了棋盘上的异数,手握着颠覆一切的问星笔。
这场星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