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潮水汹涌而出,冲垮了法场的边界,沿着天都城湿滑的青石街道,灌入魏巽庙宇外的窄巷。
那不是普通的人潮,是裹挟着背叛、狂热与歇斯底里的泥石流。
慧明禅师虽然身败名裂,但他背后佛门积蓄千年的势力与藩帅暗中的推波助澜,像毒液般渗透进那些被蒙蔽的顽固信徒和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心中。
他们尖叫着“异端!”“妖孽!”“还我佛门清净!”,挥舞着木棍、铁锹乃至腐烂的瓜果,砖石,唾沫,燃烧的咒骂,空气里弥漫着汗臭、灰尘与一种将要爆炸的血腥味。
魏巽的庙宇,这座由香火和信仰堆砌的建筑,此刻脆弱得如同纸扎。
他站在庙门前的石阶上,身着洗白的旧布袍,猎猎风声中,显得异常单薄。
前一刻还在法场上呼风唤雨的神力,此刻却如潮水般退去,将他冲刷得筋疲力尽。
面对黑压压扑上来的暴民,他不得不撑起一道黯淡的光幕,那光幕在人群的冲击下,像被无数拳头捶打的破鼓,发出濒临溃散的悲鸣。
他的呼吸急促,胸口像压了块巨石,每撑一秒,肌肉都在剧烈颤抖。
他想,或许这就是报应吧,利用了所有人的愤怒,现在,这份失控的愤怒反噬而来。
香炉里的三支残香,只剩下微弱的红点,如同将息未息的眼睛,疲惫地望着这人间的闹剧。
就在光幕即将崩溃,暴民的狂潮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瞬间,一道清越的琴音,如冰冷的泉水,毫无预兆地注入这沸腾的混沌。
那琴音并非奏乐,更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穿透灵魂的冰冷与庄严。
它不激昂,不悲怆,只是一种纯粹的“镇定”,一种剥离。
声音带着奇异的涟漪,在空气中扩散,无形地撞击着每一个暴民的耳膜与心神。
他们手中的砖石,忽然变得沉重无比,高举的手臂僵硬在半空。
那暴虐的火焰,被琴音一寸寸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空虚。
庙宇外,夜游神苏晚,一袭夜色般的长衫,坐在巷口一棵老槐树下。
她的指尖轻抚古琴,动作优雅而缓慢,每一个拨弦都精准地落在暴民内心最混乱的频率上。
她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眼底却深不见底。
那些原本双目充血、面目狰狞的暴民,在琴音的笼罩下,动作渐渐迟缓,眼神涣散。
有的,忽然看见自己脏污的倒影映在路边的水洼里,那陌生而狂热的脸,让他们瞬间愣住;有的,手中的刀刃仿佛重了千钧,再也举不起分毫;还有的,跪倒在地,发出无意识的呜咽,仿佛在琴音中听到了早已遗忘的童谣。
他们的愤怒,被琴音抽丝剥茧般剥离,只剩下疲惫和困惑。
魏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光幕散去,暴民的喧嚣骤然平息。
巷子里只剩下零星的喘息和琴音的回荡。
他看向那个安静弹琴的女子,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位神秘的夜游神,从何而来?为何总在关键时刻出手?她又所图何物?
他想开口询问,却只感觉全身力气被掏空,扶着门柱才勉强站稳。
苏晚抬头,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像一缕幽光,神秘而难以捉摸。
夜色深沉,星斗如尘。
庙宇内,烛火摇曳,将魏巽与段成式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仿佛两人真实的存在,被那跳动的阴影所支配。
魏巽坐在案前,疲惫地揉着眉心,烛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今夜之局,非一人可为。”段成式将一页泛黄的《玄机图》残页,轻柔地推到魏巽面前。
残页古朴,其上绘着寥寥几笔星辰轨迹,却透出令人心悸的浩瀚。
“你既非凡人,也非寻常神明。”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魏巽的目光落在那残页上,指尖触及,一股冰凉的、似有若无的灼热感瞬间自指尖蔓延,直抵太阳穴。
那感觉,仿佛有什么冰冷的星辰之力,正强行刻入他的真灵深处。
他痛苦地皱眉,眼前景象恍惚,残页上的星轨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的意识深处盘旋。
“这残页上,刻着你‘真灵’的烙印。”段成式没有理会魏巽的异样,他的指甲轻划过残页,烛光下,一道道微弱的光点竟然从纸面浮现,在空气中凝结成一片模糊的星图。
“北辰帝君推动量劫,不为灭世,只为重订神谱。”他缓缓道出惊人的真相,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魏巽的心湖。
“而你,魏巽,观星台主转世,恰好是他这盘棋局里,最关键的一枚‘活棋’。你的每次选择,每次挣扎,都在无形中推动着那些早已既定的星轨,最终将他想改写的神位,推到他布局的巅峰。”
魏巽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愤怒。
他以为自己是在反抗,在斗争,在逆天改命,到头来,却只是被更宏大的力量所摆布的棋子?
他苦笑一声,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讥讽:“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目的?”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星光密布,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些被他利用、被他卷入漩涡的人,看到了那些破碎的、扭曲的命运,而自己,竟是他人口中,重订神谱的“基石”?
段成式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眼神深邃地看着他,那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一丝洞悉。
“量劫已至,洪流滚滚,无论你是否甘愿,都将身不由己。棋盘已开,棋子已落。”
他拿起桌上魏巽常饮的清茶,轻声叹息:“你以为自己挣脱了桎梏,却不知,每一次挣脱,都是对既定轨道的遵从。你的神力,你的觉醒,包括今夜苏晚的介入,皆是棋局的变数,也是必然。”
他将茶水泼洒在桌案上,在烛火的映照下,那水渍竟诡异地扭曲成一个清晰的北辰印记。
窗外,原本黯淡的星空深处,北辰星光,忽然在云层间,透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
那光芒,带着一种无情的审视,一种高高在上的掌控,仿佛在嘲笑魏巽的一切挣扎。
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太阳穴的刺痛感更加剧烈,那是星轨的烙印,如同刻刀,在他的神魂深处,刻下命运的轨迹。
魏巽终于明白,他所见的真相,他所撕裂的伪善,不过是浮于水面的冰山一角。
在他之上,还有更深邃、更宏大的,以众生为棋盘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