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格品。”
“移交‘静滞处置区’等待最终处理。”
医生那平板无波、如同宣读实验报告的声音,像两块沉重的冰坨,狠狠砸进我混沌一片、尚在剧痛中抽搐的意识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非人的冰冷重量,将我残存的、试图抓住点什么证明“我是陈默”的微弱念头,彻底碾碎。
不合格品。
原来我连被“矫正”或“重塑”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件需要被“处理”掉的失败实验垃圾。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甚至短暂地压过了神经末梢残留的、如同被反复电击后的尖锐刺痛。身体彻底脱力,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湿沙,完全瘫软在两个制服男人钢铁般的钳制下。脚尖拖在光滑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医生冷漠地收回目光,不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已然是一具尸体。他转身,继续专注于控制台上那些闪烁跳动的、宣告我“失败”的数据流。
那扇颜色更深沉、如同墓穴入口的厚重灰色金属门,在其中一个制服男人对着门侧感应器无声点头后,缓缓滑开。门后,并非预想中的黑暗。光线是另一种形态——一种极其黯淡、仿佛被厚重的灰尘过滤过的、冰冷的幽蓝色。它并非来自头顶,而是源自地面和墙壁某些难以辨别的缝隙,无声地流淌出来,勉强勾勒出内部空间的轮廓,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或清晰度。
一股比通道里浓烈百倍、几乎令人窒息的寒气瞬间汹涌而出!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温,更像是一种能冻结灵魂的、来自幽冥的冰冷。浓重的消毒水味在这里被一种更加刺鼻、更加怪异的混合气味彻底覆盖——是某种强力化学防腐剂的味道,混合着金属冷却液的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类似福尔马林浸泡标本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这股气味如同冰冷的触手,钻进鼻腔,直冲脑髓,带来一阵强烈的晕眩和反胃。
我被粗暴地拖了进去。
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惨白的世界,也将我投入这片幽蓝冰冷的死域。
视野花了片刻才勉强适应这黯淡的光线。这是一个异常宽阔的空间,高得望不到顶棚,隐没在浓稠的幽蓝黑暗里。脚下是冰冷的金属网格地板,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响。眼前,是无数排列得如同巨大蜂巢般、密密麻麻的……“茧”。
那是一种一人多高的、半透明的、材质不明的圆柱形容器。表面光滑,反射着幽蓝的冷光。容器内部,充盈着一种同样散发着幽蓝微光的、粘稠的半透明液体,如同稀释的凝胶。而每一个“茧”里,都静静地悬浮着一个……人。
他们赤裸着身体,皮肤在幽蓝液体的浸泡和微弱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或青紫色。身体被无数纤细的、如同水母触须般的管线缠绕、连接,管线另一端消失在容器顶部或底部的黑暗中。他们的眼睛紧闭,嘴巴微微张开,表情凝固在一种空洞的安详或者难以言喻的惊骇之中,如同被定格在死亡瞬间的标本。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那粘稠的幽蓝液体,包裹着他们,也像在缓慢地消化着他们。
静滞。原来这就是静滞处置。
不是简单的囚禁,而是将生命,将意识,将一切属于“人”的存在,彻底冻结、封存、变成等待处理的……标本。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抽气声,被冰冷的空气呛了回去。胃袋疯狂地抽搐,喉咙口涌上强烈的酸水,却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无法移开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漂浮在幽蓝凝胶中的“人”。他们是谁?和我一样的“不合格品”?他们在这里多久了?所谓的“最终处理”……是什么?销毁?还是……永远这样漂浮下去?
两个制服男人显然对这里的景象习以为常,没有任何停顿,架着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这片巨大“蜂巢”的深处。空洞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幽蓝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渺小。两旁那些浸泡在凝胶中的、凝固的面孔,仿佛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幽暗中无声地注视着我这个新来的“同伴”。
最终,他们停在一个靠近角落的、空置的“茧”前。这个“茧”与其他毫无区别,半透明的外壳在幽光下泛着冷硬的质感。其中一个制服男人松开钳制我的手,走向“茧”旁边一个嵌入墙壁的控制面板。他熟练地操作了几下,面板亮起幽微的光,同时,“茧”的弧形顶部无声地滑开一个圆形的入口,一股更加浓郁的、刺鼻的化学防腐剂混合着冰冷的寒气从中喷涌而出。
另一个制服男人依旧死死钳着我的双臂,将我往前推搡。
“不……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残存的求生欲瞬间压倒了恐惧和虚弱,我嘶哑地挣扎起来,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徒劳地扭动着。
然而,反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螳臂当车。那个操作面板的制服男人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玻璃珠子。他配合着同伴,一人抓住我一条胳膊,如同对待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猛地将我提起,对准那个打开的圆形入口,狠狠地塞了进去!
“噗通!”
身体瞬间被冰冷粘稠的液体包裹!那感觉如同坠入极地的冰海,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肌肉、骨骼!幽蓝粘稠的凝胶带着巨大的阻力,挤压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疯狂地掠夺着体温。口鼻瞬间被淹没,无法呼吸!强烈的窒息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巨锤,狠狠砸在意识上!
“呜……咕噜……”粘稠的液体灌入口腔,带着浓烈的化学品味和难以言喻的腥甜。视野瞬间被幽蓝的光和粘稠的液体充满,一片模糊。身体在本能地剧烈挣扎,手脚胡乱地拍打着粘稠的凝胶,却只激起沉闷的、被隔绝的回响,如同在深海中徒劳地扑腾。肺部火烧火燎,疯狂地渴求着空气!
就在意识因为窒息和冰冷而开始模糊、滑向黑暗深渊的边缘时,头顶的圆形入口无声地关闭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消失,只剩下凝胶内部自身散发的、死寂的幽蓝。
紧接着,一种更强烈的危机感如同电流般窜过!
容器内壁,无数原本蛰伏的、纤细如发丝的透明管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蛇群,瞬间活了过来!它们带着冰冷的触感,精准而迅猛地缠绕上来!缠绕住我的手腕、脚踝、腰部、脖颈!冰凉的尖端如同蚊子口器,带着细微的刺痛感,猛地刺破了皮肤!
“呃——!”
身体因为剧痛和极度的恐惧猛地一弓!但粘稠凝胶的巨大阻力让这挣扎显得如此微弱可笑。
刺痛之后,是冰流。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液体,通过这些刺入血管的管线,被强行注入我的体内!那液体如同无数根冰针,沿着血管网络急速蔓延,所过之处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可怕的麻木感!它像一场急速推进的冰封,从四肢末端开始,迅速向躯干、向心脏、向大脑侵蚀!
意识如同被投入冰水中的炭火,剧烈地挣扎、嘶鸣,然后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幽蓝的光晕扭曲成怪诞的漩涡。身体的感觉在飞速剥离。冰冷粘稠的凝胶包裹感还在,但那种刺骨的寒意似乎正在被体内奔涌的冰流同化、覆盖。挣扎的力量如同退潮般消失。手指、脚趾……逐渐失去知觉,变得沉重、麻木,仿佛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
肺部灼烧般的窒息感还在,却变得遥远、迟钝。心跳……那沉重擂动的声音,似乎也在逐渐变得缓慢、微弱……
要死了吗?
就这样……变成漂浮在幽蓝凝胶里的一个标本?一个等待“最终处理”的垃圾?
晚晚……那个点头……芯片……医生……“不合格品”……
混乱的碎片在飞速冻结的意识里最后一次无序地碰撞。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冻结、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刹那——
嗡!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开关被强行扳动!
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狂暴的、不属于我的力量,猛地从我大脑深处——从那个冰冷的、嵌在血肉里的记忆芯片所在的位置——炸开了!
眼前剧烈扭曲的幽蓝漩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镜面,轰然碎裂!
**景象,变了。**
不再是幽蓝冰冷的凝胶地狱。
是那熟悉的、刺目的、毫无感情的手术室无影灯!
惨白的光芒如同实质,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却又冰冷得毫无生机。
林晚躺在冰冷的、狭窄的手术台上。她的脸,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没有一丝血色,如同最劣质的瓷器。氧气面罩松松地覆盖在她口鼻上,每一次艰难的、浅而急促的呼吸,都只能在透明的罩壁上呵出一小片转瞬即逝的、微弱的白雾。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片令人绝望的惨白光源,倒映着虚无的死寂。
穿着蓝色无菌手术服的医生,俯身靠近。他戴着口罩,只露出那双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古井的眼睛。和刚才宣布我为“不合格品”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贴近林晚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不再是公式化的询问,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如同冰锥般刺入我濒临冻结的意识:
“芯片已经成功植入‘种子’程序……林女士,您做得很好……”
晚晚那涣散的目光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看向医生,却又无力做到。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嚅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面罩上那一点微弱的水汽,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游息。
医生无视她的反应,继续用那种冰冷、平滑、如同手术刀切割组织般精准的语调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
“……一旦主体人格……在后续测试或刺激中……出现不可逆的崩溃迹象……”
他停顿了一下,口罩上方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地、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般,注视着林晚空洞的瞳孔:
“……‘它’……就会立刻苏醒……接管这具躯体……完成最终的覆盖和迭代……”
“您……可以安心了。”
嗡——!!!
如同有一万口巨钟同时在濒死的意识里撞响!
“种子”!
“苏醒”!
“接管”!
“覆盖”!
“迭代”!
这几个冰冷残酷的词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即将熄灭的意识核心上!比那注入血管的冰流更加刺骨!比静滞处置的幽蓝凝胶更加令人窒息!
那个耗尽生命力的点头……不是复仇!不是审判!
是绝望的求救!是明知被利用、被当作工具、被当作孕育“新人格”的温床,却无力反抗、只能以最后残存的意识,同意成为这场恐怖实验一部分的……无声哀嚎!
她点头,不是将芯片给我这个“凶手”作为惩罚。
她是将这个孕育着“种子”、等待着在我人格崩溃后苏醒的“它”……亲手送进了我的大脑!
我和晚晚……我们这对在记忆中彼此折磨的爱人与凶手……都不过是这冰冷庞大实验里,等待被覆盖、被清除、被迭代掉的……“旧人格”!
巨大的真相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爆炸,瞬间撕裂了濒死的黑暗!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愤怒与恐惧的嘶吼,从灵魂最深处、从即将被彻底冻结的喉咙里,猛地爆发出来!
这声嘶吼并非作用于物理世界。在这幽蓝粘稠的静滞凝胶中,它无法传播。它像一道无声的、狂暴的精神冲击波,狠狠撞向那强行注入体内的、正在冰封一切的药剂洪流!
几乎同时,那强行启动的、来自芯片深处的、晚晚临终手术台的记忆场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脆弱影像,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构成景象的光影粒子开始紊乱、跳跃,如同接触不良的屏幕,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
“警告!警告!静滞容器内部出现异常高能量精神波动!”
“警告!神经阻断药剂传导受阻!活性成分中和速率异常下降!”
“警告!目标意识活性异常飙升!突破静滞阈值!突破静滞阈值!”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警报声,穿透了静滞容器的厚壁和粘稠的凝胶,如同丧钟般在幽蓝死寂的处置区内尖锐地鸣响!红光疯狂闪烁,映照着那些漂浮在凝胶中、如同标本般的其他“不合格品”凝固的面孔,也映照着容器外那两个本已准备转身离去的、穿着深灰色制服的“铁塔”男人骤然僵硬的背影!
他们猛地转过身,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惊愕”的、极其短暂的、非程序化的波动!
幽蓝的凝胶深处,陈默那双原本因窒息和冰封而涣散的瞳孔,在惨白手术灯记忆场景的倒映下,骤然收缩!那里面,不再是濒死的麻木和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的光芒!
那光芒,属于一个刚刚看清自己(以及自己所爱之人)被当作实验小白鼠、被当作旧抹布一样准备丢弃的真相后,被彻底点燃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