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羊绒之都不在内蒙古，而是在烨城。这座小县城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在1982年后一跃成为了国内最大的羊绒集散地。次年十月，烨城召开首届国际羊绒交易会，沈卫梁就是在那个当口嗅到了羊绒行业的商业价值，并在同年将环宇纺织服装公司转型为了环宇羊绒纺织服装公司，在岌岌可危的当口，将公司扭亏为盈。
改革开放之后，受港风浪潮的影响，钱包逐渐丰满的群众对服装越发考究。上到市区领导人下到底层群众，大家出门会客越来越习惯于在行头上较真。大街小巷，大西装、花领带，内里再搭一件或红或绿的羊绒衫成了那个年代男人们的主流穿搭。而白衬衫外套羊绒衫，下身再搭丝袜短裙则成了女人们的钟爱。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衣柜里都备羊绒衫。而沽城的羊绒衫，十件有五件都出自环宇。冯亚琳第一次见沈卫梁就是在带夏云开去买羊毛衫的路上。时间她不确定，可能是88年，也可能是89年，但地点她敢肯定，就在滨江道的欧乐商场门口。沈卫梁穿着环宇产的羊绒衫，和当时的商场经理为自己的品牌入驻欧乐广场剪彩庆祝。那时候的他仪表堂堂，一头油量的黑发捋到脑后，白衬衫的领口一尘不染。他站在人堆里显得春风得意，耀眼的像在发光。
第二次见到他则是在2001年，她在查4.15案的时候。铺子的租赁信息显示沈卫梁和程霞有长达三年的合作关系。可沈卫梁当时事业有成，在当年，他每月账上的流水至少得有几百万的体量。可那个小卖部根本就是穷人为了营生的手段，就算早起贪黑把自己的命栓死在店里，一个月挣得也没有他的零头多。他一个刚起势的大老板，怎么会看上这种小买卖？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更何况就算真干了，还雇了个黑户每天看店，不是给自己惹祸？
当年冯亚琳把自己的疑惑讲给领导听，可马上就被领导的一句“没有在场证明”给破了。程霞遇害前两天沈卫梁就去了浙江，直到4.17号才回到沽城，这事有车票和当事人可以作证。
两座城市相隔一千多公里，除非沈卫梁会飞，要不然冯亚琳的猜测压根不成立。当然，因为车票上没有名字，他也可以只买了车票但本人不去。
冯亚琳自己也去查了，她甚至兀自跑到浙江找到当事人，事实证明程霞出事那天，在浙江与他在不同时段见面的几个人分别确认见到了沈卫梁本人，而且时间、日程完全对得上，有几个人甚至还留着沈卫梁见面时给他们的名片。冯亚琳带回其中一张名片，交给检验科之后，竟然上面还留着他的指纹。至此，沈卫梁的不在场证明在她脑海里瞬间成立，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洗脱了嫌疑。
而落在他儿子头上的嫌疑和这莫名的一切，又成了悬案，成了那些数不清，被人忽略的众多悬案之中的一个，那些悬案就像夜空的点点萤火，虽然不能照亮天空，却总在你身边萦萦绕绕，忽隐忽现，时刻提醒你它的存在。
可命运总叫人猝不及防。时隔十年，沈卫梁的名字又一次因为一场谋杀案出现在自己面前。冯亚琳觉得，这不会只是单纯的巧合。或许那萤火从未消失，它只是滞在哪儿，被黑暗挡住了。
特护病房里，冯亚琳被小昭拉回了思绪。
“我们就只是了解一下案子的情况而已，没别的事儿，您不用紧张。”
小昭安慰着那个叫马姐的护工，但对方显然不是那种能立刻平复好情绪的人，她刚刚为自己割伤的手指裹上了创口贴，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因为沾染了血渍被扔到了床边的垃圾桶里，像一个骇人的婴儿头颅。
马姐半个屁股悬在看护椅的边缘，似乎随时准备好起立接受审讯。她惴惴不安地揪着毛线外套袖口那些裸露在外的线头，似乎她刚刚才发现它们的芜杂，急于将它们全都塞回去。
小昭和冯亚琳在屋子里已经待了快十分钟了，对方的惶恐和无措还是挂在脸上。
老一辈的人常说，只要做事踏实，肯吃苦，好日子自然会找上门。对马姐来说，她真正的好日子是从三年前照顾沈卫梁之后开始的。她是个实在女人，继承了上一代女人的勤奋和认真，在工作的事情上从来不含糊。因此，傅秋睿一家因此也待她不错，这三年不光帮她家孩子结了婚买了房，还给她余了不少养老钱。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谁对她好都记在心里，总会想着法子去还。可也是托傅秋睿的“福”，她干了一辈子活，却头一次被刑警上门问了话。
“好，我都听你们的，你们想问啥就问，我都交代。”
马柳絮边说话边给两人泡茶，结果因为太紧张，倒歪了方向，滚着热气的开水冲翻了纸杯，呼啦啦流了满桌。
看着女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小昭暗叹口气，拿出记事本，专心做起记录。
病床被摇了起来，沈卫梁变了姿势，从躺改为了坐。他的情况和冯亚琳了解到的一样，五年前因为颅内出现大量淤血从而引起脑梗，至今仍在恢复当中。虽然很早之前就做了手术，但由于其本身就患有高血压，因而术后恢复非常缓慢。在经过长达三年的恢复治疗后，今年三月份才刚刚恢复意识。
“沈卫梁？”
冯亚琳小声喊了一句，大约半分钟后，那双丢失了三年时间的眼珠才茫然的望了过来，顿在了冯亚琳和小昭的脸上。
患病三年，漫长的治疗让沈卫梁褪去了头发，曾经那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发丝如今只余下一条狰狞斑驳的伤疤，从左耳根一直延伸至后脑。萎缩的肌肉让他的体型看起来比之前小了两三倍不止，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从四肢到脸颊，所有的脂肪都被岁月抽干抹尽，变成了一具只披了张皮的骨架。
“两位警察同志别着急哈，让沈先生先缓缓，他反应没那么快的。”
马姐边解释，边给两人端完热水后又退回了床尾。
“我们说话他能理解吗？”冯亚琳问。
“能的，就是没那么快，得琢磨一阵子。”
冯亚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抿了一口茶水。
“你照顾沈卫梁得有三年了吧？”
“对，从06年到现在，三年了。”
“你对傅秋睿怎么看？”
“太太人很好的。”马姐不假思索的回答，可转头又想到傅秋睿刚刚牵扯在命案里头，是个杀人未遂的疑犯，立刻又改口说道。
“我是说之前，太太之前人很好。”
“有什么就说什么，别害怕。”
“好好好。”马姐狂点头，可身体反倒是比刚才更拘谨了些。
“八月十六号，傅秋睿来医院之后都做了什么？”
“跟平常一样，带了点吃的喝的，顺便看了下先生。”
“没表现出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没有。”
“确定吗？”
“确定，我知道太太，她这人是个温性子，做事讲规矩。她那天要有什么不对劲，我绝对能看出来。”
小昭和冯亚琳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内心所想。傅秋睿杀沈卫梁绝不是临时起意，一定是蓄谋已久。
在马姐的讲述下，冯亚林了解到的情况和警方的背调大差不差，傅秋睿和沈卫梁夫妻关系和睦，多年来一直不离不弃。唯一让人起疑的点就是母女关系，马姐干护工干了不少年头，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很多家长和孩子之间都有矛盾，但她敢打包票，在她见过的所有人里，傅秋睿和沈青的关系绝对是最扭曲的。
这对母女之间好像有着血海深仇，每次见面必然是鸡飞狗跳。甚至沈青还要求马姐监视傅秋睿来医院后的一举一动。对于女儿的这种情绪，傅秋睿却从不反抗，似乎觉得沈青的恨意理所当然。
马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碰到沈青打电话，其中有句话让她到今天都忘不掉。
沈青说：“假如有一天我和我爸被人杀了，那一定是傅秋睿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