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尕婶子走的那天,雪下得正紧。
阿洛是在后半夜被岩松的敲门声惊醒的。尼雅已经披衣坐起,手里攥着的草药包掉在草席上,发出干燥的窸窣声——那是前几日瓦尕婶子还能说话时,让她晒的紫苏,说开春泡水喝能防风寒。
“婶子……没了。”岩松的声音裹着雪粒,在门框边凝出白汽,他肩头的雪正顺着粗布袄往下淌,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我娘说,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给阿果编的草蚱蜢。”
阿洛摸黑穿上藤甲,冰凉的藤条贴着脊背,却没往年冬天那么刺骨。他想起上月避雨的猎人棚,瓦尕婶子就是在那里教他辨认防风草的,说这草的根须熬汤能抵半个棉袄的暖。那时她的咳嗽已经很重,说话时总要用帕子捂住嘴,帕子上沾着淡淡的血痕,却还是笑着说:“等雪化了,江湾的蒲公英该冒芽了,给阿果做个小灯笼。”
尼雅已经点亮了松明火把,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出两道浅浅的泪痕。她往阿洛怀里塞了块滚烫的麦饼,是昨夜特意炕的,“趁热吃,去婶子家的路滑。”阿洛咬了一口,麦饼的焦香里混着淡淡的苦荞味——去年收的麦子不多,磨粉时掺了三成苦荞,嚼起来有股清冽的涩,像瓦尕婶子常说的“日子虽苦,嚼透了有回甘”。
瓦尕婶子的土掌房里已经聚了不少人。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把墙上挂着的兽皮照得发亮,那是前年阿洛和岩松打的赤麂皮,婶子总说毛厚实,冬天裹着比棉絮暖。她躺在铺着干草的竹榻上,脸上盖着块靛蓝帕子,是年轻时织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帕子边缘绣的蒲公英还看得清轮廓。
“婶子前天还说,要教我腌酸荞菜。”石豆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攥着个陶瓮,瓮沿还沾着去年腌菜的酸水,“她说今年的苦荞收得多,腌一瓮能吃到开春。”
岩松蹲在火塘边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枚饱满的野核桃,“这是上次在石门关捡的,婶子说要给阿果串个手链,说核桃辟邪。”他把核桃放在竹榻边,布包上绣的山鸡图案蹭到了婶子的衣角,那是去年尼雅帮他绣的。
阿洛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漫天的雪。雪片落在瓦顶上,簌簌的响,像无数只小爪子在轻轻挠。他想起小时候,瓦尕婶子总在雪天喊他去吃烤蛮茎,蛮茎埋在火塘的热灰里,扒出来时烫得直搓手,掰开后冒出的白气里,混着婶子讲的故事——说江湾的地下有条暖河,冬天也不结冰,所以苦荞才能熬过冻。
“按老规矩,明早送婶子去后山。”老葛苴从外面进来,肩头的雪化成水,打湿了他的褐布衣,“她常说后山的松树长得高,能看见江湾的炊烟,就埋在老松树下吧。”他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木,“各家凑点粮食,明早蒸些荞面馍,送婶子走得体面些。”
夜里阿洛没回家,和岩松守在瓦尕婶子的房里。火塘里的柴偶尔爆出火星,照亮墙角堆着的草药,有防风、紫苏、打破碗花,都是婶子夏天采的,捆得整整齐齐,标签上的字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却清楚。“你看这打破碗花,”岩松拿起一束,叶片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上次阿洛胸口的疮,就是婶子用这花捣了敷好的。”
阿洛点点头,摸了摸胸口,那里早没了疤痕。他想起婶子捣药时的样子,坐在小板凳上,石臼里的草药被捣得沙沙响,阳光从竹窗照进来,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层碎银。“她还说,开春要在屋前种些蒲公英,说花能当菜,根能入药。”
天快亮时,雪停了。东方的山坳里透出点微光,把雪地里的脚印照得发白。送葬的队伍慢慢往后山走,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块荞面馍,馍上点着个红点,是用胭脂花汁染的。阿果被尼雅抱在怀里,手里攥着那个草蚱蜢,草叶上的雪化成水,打湿了她的袖口,她却不肯松手,“瓦尕奶奶说,蚱蜢会跳,能带着馍馍飞到天上。”
埋好瓦尕婶子,老葛苴站在老松树下,望着江湾的方向。雪后的江湾像块浸了水的蓝布,土掌房的屋顶盖着层白,炊烟从烟囱里钻出来,被风扯成细细的线。“蚕豆冻坏了,可苦荞还在。”他转过身,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各家把存的苦荞都清一清,统一磨粉,按人口分,省着吃,够吃到开春。”
“我家还有两瓮酸笋。”石豆娘抹了把脸,“去年秋天腌的,够分几家。”
“我和阿洛昨天打了三只野鸡,”岩松接话,裤腿上还沾着雪,“剥了肉晒成干,掺着苦荞面蒸馍,能顶些日子。”
尼雅把阿果放下来,让她踩着雪玩。小姑娘的棉鞋很快湿了,却咯咯地笑,指着远处的竹林喊:“那里有脚印!是瓦尕奶奶说的雪兔子吗?”尼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有串小小的蹄印,从竹林一直延伸到溪边,“说不定是,等雪化了,让爹爹带你去找。”
回到家时,尼雅把阿果的湿棉鞋脱下来,塞进火塘边的草堆里烘着。阿洛蹲在磨盘边,正把苦荞粒往石磨里倒,苦荞的外壳带着淡淡的紫,滚在磨盘上发出沙沙的响。“盐头人说,每家每天只能领两升粉。”他推了推磨盘,石碾子转起来,磨出的粉落在竹簸箕里,像堆细细的雪,“掺些晒干的野苋菜,蒸出来的馍能更顶饿。”
尼雅往簸箕里撒了把干花椒叶,是秋天晒的,揉碎了有股清麻的香。“婶子教过我做苦荞糕,”她的手指在粉里搅动,“用温水和面,蒸的时候垫层芭蕉叶,吃起来有股甜。”她低头时,发间别着根木簪,是瓦尕婶子去年给的,簪头刻着朵小小的蒲公英。
阿果在灶边玩石子,把石子摆成圈,说那是瓦尕奶奶的药圃。“奶奶说,苦荞开的花是白的,像天上的星星。”她捡起块石子,往火塘里扔,火星溅起来,吓得她往尼雅怀里钻,“奶奶还说,吃了苦荞,冬天就不怕冷了。”
日子像石磨里的苦荞,慢慢碾过。江湾的人开始按老葛苴的安排过日子:男人们分成两队,一队去山林里找能吃的东西——冻在枝头的野柿子、埋在雪下的葛根、挂在崖壁上的野蜂蜜;另一队去修水渠,趁着农闲把去年冲坏的堤坝补好,开春好引水灌田。女人们则聚在晒谷场,把男人们找回来的野菜分类:能晒的晒干,能腌的腌起来,不能久存的就当天煮了分食。
阿洛和岩松分在找食物的队里。每天天不亮就出发,背着竹篓,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石门关走。岩松的猎狗阿黄在前头探路,鼻子贴着雪地嗅,偶尔停下来吠两声,那里往往埋着被雪盖住的野核桃树,敲开冻土,能挖出几捧落果。
“昨天在鹰嘴崖发现了片野蒜。”岩松用柴刀刨开雪,露出底下绿油油的叶子,“冻得硬邦邦的,化了水烫烫,拌着苦荞面吃,能解腻。”他割了把往竹篓里放,野蒜的辛辣气混着雪的冷香,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阿洛在旁边的岩石缝里掏东西,手指冻得通红,却很稳。他掏出只冻僵的竹鼠,皮毛灰扑扑的,“这东西肉多,剥了皮烤着吃,比野鸡肉香。”他把竹鼠塞进篓底,用干草盖好,“上次听瓦尕婶子说,竹鼠藏的粮食够它过冬,挖开它的洞,说不定能找到野麦粒。”
果然,在竹鼠洞深处,他们挖出个陶罐,里面装着半罐麦粒,已经有些受潮,却没发霉。岩松把麦粒倒在雪地上摊开,让风吹掉潮气,“这能给石匠家的小娃娃熬粥,他家娃子才半岁,吃不了苦荞。”
回去的路上,阿黄突然冲着片松林狂吠。两人跑过去看,发现松树下有个陷阱,是去年秋天设的,里面卡着只小麂子,腿被夹伤了,冻得瑟瑟发抖。阿洛蹲下去,小心地把兽夹撬开,岩松赶紧把自己的粗布袄脱下来,裹在麂子身上。“这是上次在猎人棚遇到的那只吧?”岩松摸了摸麂子的耳朵,果然有个小豁口,“它腿上的伤还没好,又掉进陷阱了。”
阿洛往麂子嘴里塞了块苦荞馍,是早上带的干粮。小家伙嚼得很慢,眼睛湿漉漉的,像含着两滴雪水。“带回去吧,”他把麂子抱起来,皮毛冰凉,却在怀里微微发抖,“让尼雅给它敷些草药,等伤好了,开春再放它走。”
回到江湾时,女人们正在晒谷场筛粉。石豆娘把筛好的苦荞粉装进布袋,每个布袋上都系着根红绳,“这是婶子留下的规矩,系红绳的布袋装的是细粉,给老人和娃娃吃。”她看见阿洛怀里的麂子,眼睛亮了亮,“这可怜东西,我家有瓶草药油,是婶子去年熬的,治外伤管用。”
尼雅正在给大家烧热水,看见阿洛抱着麂子回来,赶紧腾出个竹筐,铺上干草,“放在火塘边吧,能暖和些。”她解开麂子腿上的布条,伤口还在渗血,她往伤处抹了些草药油,指尖轻轻揉着,“婶子说过,麂子的骨头嫩,得用软布缠,不然会留疤。”
阿果蹲在竹筐边,给麂子喂碎馍。小家伙的舌头舔着她的手心,痒得她直笑,“它叫什么名字好呢?叫‘荞荞’好不好?瓦尕奶奶说苦荞最能熬。”
日子就在这样的忙碌里往前挪。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江湾的土路上渐渐有了辙痕——是男人们修水渠时推土的独轮车留下的,是女人们去溪边洗衣时木盆划过的,是孩子们追着阿黄跑时踩出的。
瓦尕婶子的陶瓮被石豆娘搬出来了,里面的酸荞菜还透着清亮的酸,分了各家,就着苦荞馍吃,酸得人眯眼睛,却也开胃。“婶子腌菜时总说,酸能解苦,就像日子,有酸有苦,才活得有滋味。”石豆娘给每家分菜时,都会说这么一句,像在替婶子把话传到。
有天夜里,阿洛被冻醒了。火塘里的柴快烧完了,他添柴时,看见尼雅还在灯下缝补衣服。她手里拿着件小棉袄,是阿果的,袖口磨破了,她正用瓦尕婶子留下的靛蓝线缝补,线脚密密的,像排整齐的小石子。“睡不着,”她抬头笑了笑,眼里有红血丝,“想着开春要种的种子还没选好,得把去年收的苦荞粒挑挑,把饱满的留出来。”
阿洛坐在她身边,帮她理线。线轴是用野核桃壳做的,是瓦尕婶子教尼雅做的,说比竹筒轻,拿着顺手。“老葛苴说,开春要在江湾边上开片新田,种些耐寒的冬麦。”他摸了摸尼雅的手,冻得有些僵,就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是用陶土做的,里面装着热炭,“男人们修水渠时,已经把田埂垒好了,就等雪化。”
“我把去年晒的野麻纺成了线,”尼雅继续缝衣服,针脚穿过布面,发出细微的“噗”声,“能织几匹布,给阿果做件新衣裳,也给你和岩松各做件坎肩,比藤甲暖。”她低头时,发梢扫过棉袄,留下淡淡的皂角香,是用溪边的皂角树果实煮的水,洗过的布带着清苦的香。
窗外的月光很亮,把雪照得发白。远处传来狗吠,是阿黄在巡逻,它最近总守在晒谷场,像知道那里堆着江湾人的口粮。阿洛想起瓦尕婶子说过,江湾的狗通人性,冬天会帮着守粮,春天会帮着看田,“就像家里人,不说话,却把心放在一处。”
开春的迹象是从溪边开始的。最先化冻的溪水带着碎冰碴,哗啦啦地流,把岸边的鹅卵石冲得发亮。岩松去打水时,发现溪边长了丛嫩绿的草,叶片圆圆的,是瓦尕婶子说的荠菜,“能吃了!”他提着篮子跑回江湾,声音把正在筛种的人都惊动了,“溪边有荠菜,嫩得能掐出水!”
女人们挎着篮子往溪边跑,阿果也跟着,手里拿着个小铲子,是阿洛用竹筒做的。她蹲在尼雅身边挖荠菜,小手冻得通红,却不肯停,“奶奶说,荠菜开小白花,吃了能长高。”她举着棵带泥的荠菜,往尼雅嘴里塞,“娘尝尝,甜的!”
男人们开始往新田里撒种。苦荞粒落在湿润的土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无数颗星星钻进了大地。盐头人撒种的动作很慢,每颗种子都埋得很深,“婶子说过,种子埋深些,根扎得牢,才不怕春寒。”他直起身时,腰上的藤甲发出咯吱声,是去年冬天新换的藤条,浸过卤水,更结实了。
阿洛抱着那只麂子往山林走。小家伙的伤已经好了,在竹筐里待了整个冬天,养得油光水滑,看见山林时,兴奋地刨着蹄子。“去吧,”阿洛把它放在地上,往它嘴里塞了把新采的荠菜,“春天来了,山里有吃的了。”麂子犹豫了一下,转身跑进了树林,跑几步又回头看,像在道谢。
岩松在后面拍了拍阿洛的肩,手里拿着串野核桃,是刚从树上摘的青果,“你看,去年留的那三分余地,今年结了这么多果。”他把核桃往阿洛手里塞,“等熟了,给阿果串手链,也给婶子的坟前摆些,说我们没忘了她的话。”
江湾的炊烟又升起了,比冬天时更旺。晒谷场的苦荞粉快吃完了,但新种的苦荞已经冒出绿芽,像铺了层碎玉。女人们在溪边捣衣,笑声顺着水流漂很远;男人们在田里除草,锄头碰撞石头的声音混着鸟叫,像支热闹的歌。
阿果在田埂上追蝴蝶,新做的布裙在风里飘,像朵小小的蒲公英。她手里还攥着那个草蚱蜢,草叶已经干硬,却被她用线缠了又缠,“瓦尕奶奶说,春天来了,蚱蜢会活过来,带着我去找新的种子。”
阿洛坐在田埂上,看着尼雅在溪边洗衣,阳光落在她发上,像撒了层金粉。岩松凑过来,递给他块烤苦荞饼,是新磨的粉做的,带着淡淡的甜,“你看这日子,”他咬了口饼,饼渣掉在衣襟上,“就像这苦荞,熬过了冻,总能发新芽。”
远处的石门关,风里已经带着草木的香。去年冬天的雪化成了水,顺着山谷流进江湾,把新种的苦荞田浇得透透的。阿洛望着瓦尕婶子坟前的老松树,树顶抽出了嫩绿的松针,在风里轻轻晃,像婶子在笑着点头。
他知道,日子还会有苦,就像苦荞的涩,但只要江湾的人还在一处,像种子一样把根扎在土里,春天总会来的。就像瓦尕婶子说的:“雪会化,冰会融,江湾的水,从来不会停。”
火塘里的柴还在烧,映着墙上的影子,像无数双手,在慢慢编织着新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有苦荞的香,有草药的暖,有瓦尕婶子没说完的故事,还有江湾的人,把日子过得像春天的蒲公英,看似轻轻巧巧,却把根扎得很深,风一吹,满世界都是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