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酥,无声润湿了青石板铺就的长街。
水珠自“徐记书坊”的描金牌匾上悄然滑落,倒映出檐下紫竹摇曳的疏影。
透过雕花窗棂,可见一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娃端坐于左前方,小手捧着书册,正在认真听讲。
一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握书卷,琅琅有声地阐述一段传说:“自未知存在脚踏大地、头顶苍穹,一箭射下猩红太阳,造成数千年黑暗动乱之后。
天尊取下一目,化作新的天上大日。众生所认为的修仙时代,就此跨入了新的纪元。
修仙、长生、大道,已经似是而非……灵儿,你举个例子出来。”
“爷爷,例子就是:练气化作五境,引气、炼气、通……通玄……还有……”
稚嫩的童音带着特有的软糯,从屋内悠悠传来,与屋外淅沥的雨声交织,相映成趣。
“御什么……仙什么来着?”
她背至中途,词句一时难续,细细的柳眉微蹙,水灵双眸带着几分逃避,悄悄望向窗外雨雾迷蒙的街巷。
“灵儿。我刚教的内容,你这就忘了?”
一老者立于其身侧,声音温和,想板起脸孔佯装严肃,却终究狠不下心,慈祥的话语里透着几分无奈。
楼外烟雨中。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陈玄谨记圣贤教诲,悄然收回了不经意投去的目光。
他唯恐脚下泥泞玷污了书坊内光洁的木地板,先在廊下小心脱下湿透的布鞋,这才赤足踏入屋檐阴影处,于书坊门口暂避风雨。
雨水浸湿了他的灰色长衫,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额角。
他却暂未急于拧干,自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封蜡封尚好的书信。
指尖轻触,确认内里信笺未被雨水彻底浸透。
他这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眸中闪过一丝坚定:“这封介绍信,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凝视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娟秀字迹,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本是蓝星来客,一场意外魂穿至此方修仙世界。
五年前,前世宿慧一朝觉醒,方知“我是我”;
三年前,初闻修仙者之玄奇,自此便立下宏愿,誓要踏上仙途,求得长生久视;
为此,他奔走多年,遍访仙缘,终得一丝契机。
三月之前,他有幸参与金灵宗的升仙大会。
奈何灵根资质平庸,终是无缘仙门。
满腔热忱与抱负,几近化为泡影,未来似乎已注定要在凡尘俗世中生老病死,寂寂无闻。
对此,陈玄虽有失落,却未曾气馁。
只因他觉醒宿慧之后,便察觉到识海深处,静静悬浮着一卷古朴画轴。
那画轴看似寻常,卷合紧闭,其内却仿佛蕴藏了一片星河宇宙,似乎囊括了世间万千大道。
这定是能助他摆脱凡俗桎梏、求得长生久视的无上至宝!
甚至,它能弥补灵根资质的缺憾,令他在仙途之上高歌猛进。
身处凡俗,陈玄想尽办法,也未能激活此画轴分毫。
看来,唯有踏入修仙界,才有将其唤醒的可能。
求仙失败,宗门之路已断。
这封介绍信,便是他激活画轴至宝、逆转命运的最后机会,绝不容有失!
千里迢迢,终至这紫竹山望月谷。
距离叩开仙缘之门,仅余最后一步。
越是紧要关头,越需谨言慎行,谋定而后动。
为免唐突,失了礼数,冒犯屋内可能存在的仙长。
陈玄立于门外檐下,开始细心地将湿透的长发拧干水分,又将长衫上的水渍尽量挤去,再耐心抚平衣摆的褶皱,力求仪容整洁,不显狼狈。
“没有法力波动……是个凡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衫少年抱着一摞书卷从内堂走出。
途经门口。
他斜睨了一眼正整理仪容的陈玄,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厌烦,“你们这些凡人,不好好在凡俗安生度日,偏要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妄图挤入我等修仙界求那虚无缥缈的仙缘。”
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见陈玄虽有些狼狈,但眉宇间自有几分书卷气,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我看你这一路行来想必颇为艰辛。也罢,外面雨势未歇,暂且容你在此避雨。”
“只是,修仙界并非尔等凡俗所能久留之地。雨停之后,自行离去吧。此言,亦是为你好。”
“……”
这话语有些刺耳。
陈玄如今不过十五六岁的样貌,然其灵魂已历两世沧桑,心性早已磨炼得沉稳通透,自不会与这等言语刻薄的少年计较。
他只淡然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见陈玄不卑不亢,涵养颇好。
那少年反倒自觉无趣,轻哼一声,抱着书卷走向书架深处。
他似为显露自身,刻意提高了声调,向老者请教起修行上的疑难。
老者不得不分神应对,对小女娃的课业便无暇过多看顾。
小女娃本就背得心烦意乱,此刻得了空隙,立时如泥鳅般从靠背椅上滑下。
她一边迈着小短腿“哒哒哒”朝门口跑来,一边脆生生地寻着借口:“爷爷!我去帮您接待客人啦,诗文等会儿再背哦!”
“你这小机灵鬼……让你背几句书,倒像要了你的小命一般。爷爷自会接待那位小友。这十首诗词不曾背熟,今日哪儿也不许去。”
老者好气又好笑,只是屈指隔空一点,一道无形柔劲牵引。
小女娃便身不由己地被拉了回去,稳稳当当坐在椅上。
“呜……爷爷不疼爱灵儿了么?”
小女娃立刻扁起小嘴,眼眶微红,泫然欲泣,使出了惯用的耍赖招数。
老者宠溺地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低声许了好些承诺,这才将她哄得转嗔为喜。
小女娃心满意足,重新摇头晃脑地念叨起来:“早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老者这才转过身,目光如电,龙行虎步般走向门口,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陈玄顿感如负山岳,身形微微一沉,胸口发闷,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连忙收敛心神,躬身作揖,朗声道:“晚辈陈玄,拜见仙长。”
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徐老神色淡漠,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老夫徐守拙,一介散修而已,当不得‘仙人’之称。你称我‘徐老’即可。”
话音未落。
他屈指一弹。
一道浅蓝清气自指尖飞出,轻柔地绕着陈玄周身盘旋一圈,宛若春风拂面。
刹那间。
陈玄只觉身上水汽尽数蒸腾,衣衫发肤瞬间干爽洁净。
紧接着。
徐老又弹出一道青碧气流,温润如玉,缓缓沁入陈玄四肢百骸。
陈玄一路行来的寒意与疲惫顿时烟消云散,整个人精神一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仙家手段,神乎其技!
陈玄心中震撼,对仙道的向往愈发炽热,更坚定了求道之心。
他顺势束好微湿的长发,理了理衣冠。
一番收拾之下。
少年身形挺拔,眉目清俊,虽布衣素服,却自有股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气质,令人见之忘俗,不自觉心生几分好感。
徐老威严的目光中,也因此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但声音依旧平淡:“你在红尘俗世,可曾负笈求学,叩问过圣贤之道?”
陈玄再次恭谨一礼,不卑不亢道:“晚辈曾苦读数载,侥幸于三年前得中秀才,于经义略有心得。”
“秀才?”
徐老闻言,似有片刻追忆,随即微微摇头,话语中带着一丝莫名的萧索与感叹,“凡俗间的功名学问,于我修仙界而言,终究是镜花水月,用处不大。”
他平淡地伸出手,虚虚一招。
陈玄视若性命、紧握于手中的那封介绍信,竟不受控制般自行从他掌中飞出,稳稳落入徐老手中。
徐老并未拆开信封,仅是目光在信封上停留片刻,便似已洞悉内里乾坤。
他随即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捻。
那封信便无声无息化作一缕飞灰,消散于空气之中。
“老夫于修仙界蹉跎半生,倒是险些忘了,早年在凡俗游历时,确曾有过这么一位故交。”
“只是,你并非他血脉后人,此份人情,你承之无名。”
“……”
此话一出,不啻于晴天霹雳。
陈玄心头猛地一沉,最后一丝侥幸也随风而逝。
徐老所言不差。
这封介绍信,本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与他一同长大的那位青梅竹马。
她离家寻求仙缘前,其母曾郑重嘱托:“我家先祖曾有机缘,与一位仙师结下善缘,留下此信物。你若是在仙门求道不成,又不愿回返凡俗,便可持信去紫竹山望月谷寻他一试。”
那位青梅,确是气运不凡。
她凭借上品灵根资质,顺利拜入仙门,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仙途坦荡,前程似锦。
临别之时,感念旧情。
她便将这封于她已是无用之物的介绍信,转赠给了资质平庸、仙途渺茫的陈玄。
正是凭借此信,陈玄才怀揣着一线希望,不远千里,跋涉至此。
若是连这最后的机会也断绝……
陈玄不愿庸碌一生,最终如凡人般病死床榻,化为一抔黄土。
他宁可以肉体凡胎,行那九死一生之下下策,强闯这危机四伏的修仙界,于绝境之中,搏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修仙界中。
即便是最弱小的妖兽,亦能呼风吐火,轻易覆灭百人凡俗甲兵。
自己这般形单影只的血肉之躯,落入其中,只怕真不够给妖魔塞牙缝的。
可事已至此,又能为之奈何?
陈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失望与不甘,再次恭敬行了一礼:“既如此,是晚辈叨扰了。多谢徐老出手相助,晚辈告辞。”
他明白,多说无益,不如归去……哪怕前路风雨飘摇,生死难料。
说罢。
他便欲转身,重新踏入那片茫茫风雨之中。
就在此时。
屋内传来了小女孩清脆而略带娇憨的嗔怨:“爷爷!你看这位大哥哥好可怜的,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是就这么走了,很快就会被外面的大妖怪吃掉的哦!”
对此,徐老却似不为所动。
他转头看向屋内,佯装板起脸来,沉声道:“灵儿!爷爷这般做,也是为你的将来着想。昨夜教你的处世道理,你莫非都忘了不成?”
“我记得的啦……”
小女孩嘟囔着,声音却清亮,“爷爷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叵测。我辈修行中人,不求兼济天下,但求独善其身。”
顿了顿。
她又补充道:“可是,爹爹也曾教过我……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呀。”
徐清灵这最后一句纯稚之言,却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击中了徐老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所在。
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眸底深处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悲伤与追忆,旋即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幽幽叹了口气,其中复杂难明。
最终。
徐老缓缓转过头,重新看向门外雨幕前那道略显孤寂的挺拔身影,沉吟片刻,方才开口说道:
“也罢。念在你此番前来,一路艰辛,兼且言行谦和有礼,颇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灵儿这丫头,也难得为外人开口求情。老夫今日便破例一次,给你一个机会。”
“至于能否把握得住,便全看你自身的造化与能力了。”